第一回:神断
李师江2023-05-22 14:3013,521

一方水土,总有人用命运守望。念力如金刚者,生死如一。

闽地福建,自古北人难以逾越。天地造就山深林密,处处猛兽毒虫,沿海则有台风、海啸之灾,生存不易,乃至对神明十分信仰依赖。闽越人是万物有灵论者,万物皆神。见树有洞则立碑点烛敬为树神,见青蛙打盹则尊为青蛤大夫,见山如虎形则建卧虎寺,而有异人死后,则建庙供奉,感念功绩,拜为将军。随后入闽的北方汉人,未能移风易俗,反而迷上了巫觋文化,古木奇石、山精水怪、瘟神厉鬼有了更多的信众。村郊荒野,小庙幽幽,便是在城里,也是百步一宫,转角一庙,香烟袅袅,信众不绝。

与台湾遥遥相对的海峡西岸,福建中部,俗称闽东,为海西之地。从空中俯瞰,海岸线弯弯曲曲,形成湾、形成澳、形成洋,使得福建成为全国海岸线最曲折的省份。此地沿海平原狭小,若是城市,则是山海之间的小城;其余滨海村落,则散布水边,多是靠海吃海。村民或在滩涂种植养护贝类鱼虾,或行船出海。沿海渔民,主要的守护神为妈祖,陆地的妈祖庙里供奉的除了主神妈祖外,还会配祀有观音、注生娘娘、福德正神、文昌帝君等。出海的渔船,也有神龛,除了妈祖,还配祀有灶王爷、龙王、晏公、陈文龙、水仙尊王以及各种护境神等。也有船只出海,挂有红色的佛旗,佛旗上书诸多神灵,首位是玉皇大帝,接下来依次是天上圣母娘娘、玄天上帝、关圣夫子、佛祖、三王府等诸位将官,佛旗上书“顺风得利”,以得庇佑。

此间村民,有今生之难之惑之悲之苦,全靠神明;来生之福,后人之运,亲人之嘱,密友之托,亦靠神佑。人附神魄,神借人身,人既是神,神说人语,人界神界命运交融。佛界、仙界、鬼界三界相通,眼花缭乱,但神鬼自循天理,并显神迹,以示众生,故而风水先生、命理术士,遍布城乡。

旧时,算命先生屈指数来头一号的,数宁德城关南门街一先生,诨号“白目算”,双目失明,眼白满目,但远近闻名,也成为南门街的一个传奇。增坂村人李元丰,壮年时,有一次经过南门街,瞅见白目算白须飘飘,无目而有神,瞅了半天,白目算正闲坐桌前,用无墨毛笔在写字,笑问:“算命?”李元丰惊觉,道:“不算命,讨口水喝。”白目算指了指里间厨房,待李元丰抹了嘴出来,笑道:“你是前半生把自己弄下地狱,后半生忙着爬出来呀。”李元丰定住,心中一跳,狡辩道:“人生岂不都是如此?!”白目算呵呵笑道:“草不可自拔,人可自度的,去吧,去吧。”李元丰不再顶嘴,倒退出来,不敢出气。

古稀之年,白目算的箴言依然回荡在李元丰脑海。虽然白目算早已成鬼仙,魂魄不知所往。

滨海方圆,神光笼罩,各人命数之神奇,咱从李元丰一家三代说起。

一九八〇年夏秋之际,李元丰自感余生不多,这一日走到后院白枣树下,从土里挖出一个纹饰的金属匣子,趁着四下无人,打开端详。匣中有物,自是沉淀,金光反射。确定无恙之后,元丰把匣子放回土里,把青砖盖上,砖面铺土,土上又盖了一层草皮,手拄膝盖,从白枣树下吃力站起,扫视一番,丝毫不露端倪。每年,他都再挖出来看看,那玩意儿还在不在,似乎关乎生死。

一阵大得不得了的风卷过,人随时要拔地而起,饶是白枣树叶子稀薄,树干粗大,也被吹得羊痫风似的,一身雀斑的残果直往下掉。老汉抬头看了看天,云越积越厚,只怕要掉下来了。一群孩子呼啸着穿过巷子,兴冲冲的,大风来临,孩子们总是有值得兴奋的事。

元丰在风中咳嗽一声,吐出一口白痰,几点痰沫子沾在白胡子上,他也没发觉,急匆匆走出荒芜的后园。

先是一阵激烈的群狗叫声,接着是锣声,锣声重重地敲了三响,草鞋三破着嗓门喊道:“今夜呀,有台风呀,破厝的人呀,躲到好厝去呀!”

因有腔调,又似吟唱。因有督促,又似警告。一年到头,这声音在街巷回荡。

草鞋三身材粗短,黑胡楂邋遢,穿着一件八百年没洗的油黑褂子,不是善相。他嗓门大,专职给大队敲锣传达通知。因长年吃狗肉,身上散发着狗的腥味儿,狗儿一瞅见他,便汪声四起,跃跃欲试。草鞋三长得比狗还凶,狗也不敢近身,只是跟随纠缠。草鞋三火力壮,原来只穿草鞋,现在连草鞋都不穿,光着脚丫。

台风天,又有儿子在门峡岛上打石,元丰不免心惊肉跳,叫住了草鞋三,问道:“台风来了,大队有通知围堤的人回来吗?”

“围堤是革命工作,哪能说回来就回来!”草鞋三鼻孔里出气儿道。

草鞋三在村支部只负责传消息,因为嗓门大嘛。但耳濡目染,也学了几句官话。

“这气候,只怕人被吹海里去。”元丰忧心忡忡道。

“你那是老思想,现在是人定胜天。”

草鞋三因为自己说出这么高级的话颇为得意,脸上皱纹依次开放如一朵菊花。就在这静下来的工夫,三只狗叫嚣着近身。虽说会叫的狗不咬人,但跃跃欲试的样子也怪凶的。草鞋三蹲下身子,作势要捡石头,狗比人精得多,后臀一撅,骂咧咧转头散开。

“老黑,回来。”元丰叫住自家的狗。老黑一下子恢复温驯,摇着尾巴嗅着主人的裤脚。

老黑是一只九岁的狗,全身乌黑,两肋间有几处受伤痕迹,露出红皮,不太美观,但身材修长,倒是如一匹马。这狗养熟了,好使唤着哩。

船仔从院子里出来,一头撞上元丰,叫了声“爷爷”。

“你爹回来了吗?”元丰问道。

“没见着。”船仔叫道。

“你去码头,问问人家看看你爹回来没。”

“我没得闲。”船仔急匆匆答着,瘸着脚跑开了。

船仔九岁了,眉清目秀的,小时候一场高烧,烧成瘸子,走起路来一高一低,让人怪心疼的。他急着去干啥,一转眼就跑个没影。老黑转头要跟船仔走,老黑跟船仔同岁,喜欢跟孩子在一块,被元丰喝住了。老黑悻悻地回来。

村子是南北向,南边靠山,北边临海。元丰和老黑穿过石板路的巷子,到达村口码头。潮水退了一半,船几乎都靠岸,系在条石上,只是风大浪大,哐当哐当互相打架。岸边两棵百年的老榕树,被吹得翻滚着身子,个把羸弱的枝条已被撕开,唰啦啦乱作一片,有如十万天兵天将潜伏其上。这架势,要翻天覆地了。每次台风来,村庄必然都要被作践一次。

有一只小船从风浪中刚刚泊在码头,一群人惊魂未定从石阶走上来,急急忙忙往家走。长得矮壮的李伢累走在前头,像一只矮脚牛犊。元丰忙问道:“看见兆文回了吗?”伢累瓮声瓮气道:“应该死了吧!”元丰道:“胡说八道!”伢累梗着脖子道:“兆文他们的船跟在我们船后面,过斗门头的时候,被一阵大风吹跑,我们回头一看,早就没影子了。那艘船如果还在,该跟着我们屁股后面上岸了。”

元丰脸色大变,看江上,水势滔滔,一浪高过一浪,迷茫一片,哪有船的影子。

村前隔海对望的骝屿岛,狭长,状如奔马,与陆地之间互相环抱,围成一个西陂塘。留下两个水口与外洋相连,东面是斗门头,西面是门峡头。斗门头很窄,两山包夹,其上有桥,桥下水大风急,历来是惊险之地。门峡头长八百七十米,历代在此拦海造田,鲜有成功,但留下础基。

早在一九七〇年,全国的动乱局势刚刚有所平息,抓革命、促生产被提上日程,一九七〇年元旦,“两报一刊”的社论:“随着斗、批、改的深入发展,一个工农业生产的新高潮正在出现。”各地提出各自生产期间“翻番”、大幅度“跃进”的口号,沿海省份拦海造田、洗盐种稻、加大稻米的生产量的农业运动,在全国轰轰烈烈展开。县里先是在一九七八年建成金马海堤,成功合龙,围下千亩东湖塘,接下来的大工程,便是县城东北的西陂塘。

自从省里拦海造田的批示下来,县里筹备了一年,之后动工,动员了七都、金涵、漳湾等受益公社,数千劳力,开石运土。每日

里,眺望门峡头两岸,人群如蚂蚁忙忙碌碌。各村各户,最大的谈资要闻,也是关于西陂塘的事。人们既以自家有劳力在围塘堤而自豪,又为其是否能成功而质疑。

西陂塘环岸有十个村庄,隔江可见,日暮可见炊烟,只比哪一个村子更加兴旺。潮涨的时候,满湖平水,在落日熔金的光照下,变成一池红水,一面铜镜,所以又称为赤鉴湖。潮落时分,露出滩涂高岗,只留下一条条港汊中的白水,又如莲花盛开。此时,讨小海和海中劳作的农民星星点点,所谓靠海吃海。让西陂塘成为田地,可是从宋代以来主治官员的梦想。

围堤的民工,挖土的、挑土的、打石的、船运的,如蚂蚁搬家,首尾衔接,各司其职。兆文是在门峡岛上打石,石头船运到堤坝,作为基础。如此说来,他们是赶在台风到来之前,从门峡岛上坐船回来。必经之地斗门头,连接西陂塘和五里洋,两边是丘陵岛屿夹压,中间一孔海桥。台风天,从桥上经过,须得趴在地上爬过桥面,稍有不慎,便被吹到桥下不知所终。桥下急流,声如兽

群,让人心惊胆战。翻船之事,并非稀罕。

元丰心中一阵宿命般的颤抖。老黑也觉察到主人的不安,摇着尾巴,站在元丰脚边,惶惶张望。元丰看着江上,似乎想看出一点东西出来。

“嘿,坤金。”一艘乌篷船上探出一个身子,被元丰认了出来,元丰像找到救命稻草,“兆文掉江上了,你去找找!”

坤金是船仔的寄名干爹。这个说来有点话长,船仔身子骨弱,那次烧瘸了腿之后,家人都觉得这孩子难养活,就找了坤金认了干爹。坤金是渔民,住连家船,当地称之为“曲蹄”——长年累月住船上,特别是盘腿而坐,腿脚都是弯的,贱称“曲蹄”。曲蹄是贱民。孩子认其为干爹,且号称是从船上抱来的,可以命大。

坤金愣了一下,头摇得像拨浪鼓,道:“这时候开出去,会死人的。”

“说不准兆文在水里等着救命呢……”

“我也没办法,我这小船,遭不住这风浪!”

坤金老实温顺,头脑简单,平日里叫他干什么,无不点头答

应。可是,这么大的风浪,他最晓得风险,顽固地拒绝了元丰。坤金顽固起来的时候,像个木头疙瘩。

“坤金,把船借我?”

“那也不成,谁出去谁都死!”

风越来越大,海上一片滔天迷蒙,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元丰突然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对着江面喃喃自语,似乎在向哪个神灵祈求。

雨下来的时候,船仔哭哭啼啼回来了。

坂尾有棵村里最大的荔枝树,树龄只怕比主人的老宅还老。主人用荆棘把树干围了起来,孩子们休想上树偷偷采摘。偶尔有顽劣的孩子见左右无人,捡起一块石头扔上去,便会掉下几个果子。老厝的主人若听到动静,便会骂骂咧咧大声吆喝,小屁孩便一溜烟躲起来了。荔枝熟的红红,未熟的绿绿,一串串挂在叶间,在夏季左右都是诱惑,旺年时光能摘个五六担果子。

台风一来,荔枝挂不住,沉甸甸往下掉,那熟透的,一落地便裂开一道,果肉果汁往外挤,诱人得很。这个时候来捡荔枝,谁捡到便可以名正言顺往嘴里塞。一阵风吹来,树枝狂摆,啪啦一声,一群眼巴巴的孩子便扑上去。船仔跟其他孩子因为抢荔枝而扭在一起,船仔总是打败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来了。

“妈妈,他们又打我了,还骂我瘸子。”船仔哭道。

母亲月明在台风前赶了一趟小海回来,捡了一篓子钉螺,蹲在木盆边清洗。她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船仔的鼻涕和眼泪,道:“哪里被打了?”

船仔指了指脖颈,有几丝被指甲抓过的痕迹,并无大碍。月明道:“告诉你别跟人打架了,你腿都这样了怎么打得过人家。”

“他先动手的。”船仔止住眼泪,“妈,你叫哥哥替我报仇。”

船仔有两个哥哥。老二在家,清清秀秀,沉默寡言的,船仔几次请二哥出头,二哥置之不理。大哥在部队参军,有照片寄回来,极其威武,还有枪。船仔一贯用大哥来吓唬伙伴,基本上没能吓住。

“好,等你大哥回来吧。”月明哄道,“叫你别吃荔枝了,你还去捡,去年脸烧得跟苹果一样忘了吗!”

荔枝容易上火,大人都不让小孩多吃。火关在身体里,食欲不振,冬天脸蛋烧得红红的,人很快就消瘦下去,个头长不大。去年船仔吃荔枝上火后,夜里都睡不好觉,脸滚烫滚烫的,吃了许多草药不管用。后来爷爷用干荔枝壳给他炖水喝,才把火气消掉。

“我没有吃绿色的,都是吃红色的。”船仔争辩道。

吃未成熟的绿色的荔枝,火气最大。绿荔枝与狗肉,小孩子吃了,个头就蹿不起来了。

“红的也不能吃,知道不?腿都这样了你就消停点儿。”

“我把荔枝壳都带回来了。”船仔从口袋里掏出吃剩的壳,晾到窗台上。

元丰从门口进来,他的手脚其实是软的,但是硬撑。这个家,兆文不在的时候,他得脑子灵光。船仔还不知道兆文的情况,叫道:“爹回来不?”元丰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指了指天。

“兆文今天应该回来呀,船还没到吗?!”月明看着元丰,疑惑地自言自语。显然,她还不晓得,斗门头已经疾风肆虐,酿下大灾。

“船上都有神明,应有分晓。”元丰心中不安,也不忍说出真相,只得把脸别过,扶着颤颤巍巍的木梯扶手,上了二楼房间。他一生经历沉浮,不管世事如何运转,沉住气,虔诚地拽住最后一点希望,是他最后的原则。台风来临,乃是天灾,兆文海上遇难是一回事,即便在家里的,也须得有勇气扛过今夜。

月明也开始警觉起来。这种台风天,兆文在岛上工棚是待不住的,但若回家,这时候也该有声音了。

真正的台风来临,是八点多的时候。仿佛天降一个看不见的巨人,在人间疯狂作乱,你不明白他闹哪门子脾气。风夹着暴雨,呼啸声一阵紧接一阵,一阵比一阵恐怖,你不知道哪一阵会把整个村子掀起来。到处是哐当的巨响,分不清风挟着哪个巨物砸中了哪里,哪一栋破房子已然倒塌,风里的世界乱糟糟的,能保命就算满足,总而言之,不知道老天要糟蹋到什么地步。

李兆文依旧没有影子。月明虽然焦急,但是在台风的肆虐中,她也只能是先顾眼前了。两口子生有三个儿子,一个小女儿。老大师海十八岁了,在部队当兵。老二师湖十六岁,已经成人,这时候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老三船仔十岁,小女儿出生时重六斤,所以也就称呼六斤,八岁,月明带着船仔和六斤躲在邻居的大厝。那是一座民国老宅,一人高条石墙基,青砖大墙完好,连骑马墙也无残缺,与主人年年修缮有关。来躲台风的不止一家,大伙就大厅角落靠着,互相宽慰壮胆。若是听着外面崩塌的声音,就互相猜测该谁家的房子塌了。

黑暗中,鸡公婶突然提到,有一只船在斗门头被风吹跑了,一船的人没一个回来。六斤正窝在月明怀里,一耳朵听到,叫道:“爹会不会在那只船上?”月明心慌,捂住六斤的嘴道:“不会,不会,你爹还要给你买话梅糖呢。”兆文是最喜欢六斤的,每次回来,都是先跟六斤逗闹一番,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话梅糖。六斤就会惊喜地尖叫,因为话梅糖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零食。六斤咕哝道:“可是他怎么还不回来呢!”月明粗鲁道:“小孩子别乱操心,你爹就没让你失望过。”六斤也困了,靠在月明的怀里迷糊睡去。月明小声问鸡公婶:“有说船上都有谁吗?”鸡公婶道:“我也就街上听一耳朵,你家兆文还没回来?”月明心惊胆战,自我安慰道:“他呀,应该不会那么蠢,台风起了还敢过斗门头。”月明想起白天元丰进门时一脸阴沉,心像突然被针刺了一样,抽痛了一下。她拥着两个孩子,一夜无眠。

本来叫元丰去大厝躲台风,元丰死活不肯离开自己的家。他躲在阁楼的卧房,生死与共,并做最后的挽救。

房子是比较小的老宅,元丰一家三代住在老宅的前院,有两层,二层木楼。元丰沿着木楼梯上去,木梯倒还结实,不过经年使用,已经黑得不像话,台阶磨出凹痕。在木梯右侧拐角,有个家神的牌位。元丰点了三支香。风大得很,香烟颤颤的。

家神为“三兄弟”,同为一尊神,却是三个人。据说早年间三兄弟出海打鱼,遇上风浪,船翻之后,只有海中一根木头,仅够一人攀缘,三兄弟互相推让,结果全部淹死。因其兄弟情深,死后为神。元丰的父亲一代,因要出海打鱼,把三兄弟尊为船神,以得庇佑。到了元丰这一代,不打鱼了,传过三兄弟的牌位供奉在家,以为家神。虽住处几经迁移,神牌不落。

屋顶摇晃,木楼咿呀作响,楼顶瓦片被什么击中,一片哗啦声。雨水顺着房梁往下滴,漏下床尾,元丰便把罐子摆上,滴答作响。又一阵风像十万只狮子跑过,怒吼声可怕,房梁发出沉重的紧涩的咿呀声,只要松开哪根弦,整座楼房就会溃散。

神牌前的三支香早已熄灭,元丰颤巍巍又点了三支香,嘴里念念有词,意即儿子在海上飘摇有难,三兄弟有灵,该去救援。此后世代供奉献牲。说罢祈文,深深鞠躬,把香插在炉上,心下稍安。在元丰意念中,家人与神是同为一体的。只要家神有力量,定会帮助儿子脱险。有一阵风从墙缝间吹来,三股烟合为一股,袅然飘上房梁,逶迤而去。

次日早晨,兆文到家。一船八个人,回来了五个。

说起来风轻云淡,似乎生死乃是自然而然,命中注定的。船被掀到岭后山,夹在一棵古槐树枝丫上。这是一棵被雷烧劈过的古槐,下部斑驳如枯树,上部长有新枝。船上的人醒来之后,才晓得还活着,顶着大风,摸黑进了岭后村的哪吒庙,强撑躲风。天蒙蒙亮的时候,台风已然过境,风势稍弱,众人在岸边搜寻,三人不见踪迹:怀球、大眼、大妹哥。

过斗门头的船被吹到岭后山,这是头一遭。不用说,这是神仙护佑。这一带,本是异常之地,比如说村民李细目,从外塘滩涂回来过斗门头桥,就在桥头树下被雷劈死。一行七八人,就他被劈死,后来人们了解才晓得,李细目对老娘不孝,老娘吃饭从来不能上桌,只能蹲灶坑边上,吃的都是残羹剩饭,就没有饱过。又比如说,塘下村一人过桥时曾被风吹了下去,后来晓得塘上村请神时经过塘下村,引发阻扰,此人对神像泼粪。因果相报、生死相依,乃是村民猜度无常的原则。

据兆文说:他第一个醒来,睁开眼睛,看见神人正在往众人脸上吹一口气,并行退去,与夜色融为一体。说得神乎其神,村人都觉得兆文有一个光环。

兆文中等身材,古铜色的脸瘦削,散布点点麻子,小时候出天花留下的,不过总是洋溢着秘密的快乐,似乎每时每刻都有什么好事要说给人家听。有时候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只不过他总想把每桩鸡毛蒜皮都说得神出鬼没而已。

元丰见兆文回来,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到“三兄弟”牌位前,斟了一杯米酒酬谢。家中有神,方能保平安。劫后余生,一家人无比亲热。

风已经停了,整个村庄被暴力清洗一遍,既干净,又脏乱,又静得可怕。码头水面上漂浮着垃圾、木头和残破家私。曲蹄船打捞着从河里冲下来的垃圾,每一件都是宝贝玩意儿。也有人在岸边捡拾搁浅物事,即便是一截小木头,也是不可多得的火材。

村子里,地上湿漉漉的,空气清新,有甜味。树下的枝叶与树上一样多。

兆文一回来就爬上屋顶。整个村庄的屋顶都留下了风肆虐的痕迹,家家都在屋顶整理瓦片,把压瓦砖重新归位。不厚实的屋顶,整个开了天窗,得叫瓦匠重做了。兆文叫老二打下手,老二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在屋顶上骂骂咧咧了一个上午。去年备下的瓦片派上用场。屋上的残瓦也被元丰收拾好,码在厅堂角落。

堂弟兆庆叫他过去帮忙。兆庆住在老厝的边房,房顶被掀了不说,一面土墙已经被雨水浸透,发糕一样。

“你要换住处了。”兆文道,“再住这儿,下次台风来,要死人的。”

兆庆愁眉苦脸。大部分村人都住在老厝里,挤得满满当当。

“哪有闲出来的屋头呀?”兆庆道。

“去山头找块地,自己盖两间,总比这担惊受怕的好。”兆文满不在乎道。

村子里,靠海的一头叫下边,靠山的一边叫山头。因为怕台风,一般人建新房,是往山头的方向。

“哥你说得容易,饭都吃不饱,想着盖厝,你是笑话我吧!”兆庆迟疑地盯着兆文,想知道他说的是真还是假。

“你个榆木脑袋,你得想法子呀,不想可就一点念想都没有啦。”兆文道,“你现在没啥事比住厝更重要。”

兆庆听罢,眨了眨眼,顿悟道:“对呀,只要想法子,就会有法子呀,是这意思吧,哥?”

兆庆脑子比较迟钝,但认准的事就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村里一下子又损失三个人,这是不祥之兆,给村里留下一个启示:在西陂塘拦海造地,可能是个错误的举动,是老天爷的警告。这一桩消息的流传,给怠工情绪带来了佐证,给村委的工作带来巨大的阻碍。

村里老人会决定,全村吃素三天。

与此同时,一场关于西陂塘的讨论正在祖厅的队部办公室展开。

码头上两棵百年榕树,亭亭如盖。两棵榕树中间往里,便是祖厅,俗称“第三窟地”,风水极好。祖厅建于嘉庆十八年,砖木结构,硬山顶,穿斗式木构架,四面风火墙。门前有石头旗杆夹,只不过好多年没有竖旗了。青石门楣门柱,门楣额上刻“鉴水澜

廻”四字,意即门前赤鉴湖之风水源源不绝;门联刻石“陇右文章绵世泽,延平理学绍家声”,上联说的是唐人李白,下联述宋代理学家李侗,以昭李氏文化渊源。厅内有戏台、回廊、大殿、厢房、前后天井、神龛,是全村议事、祭祀和社戏之场所。

祖厅正中供奉的是梨花洞主的神位,此神不同寻常,村中大事,均靠他裁决。洞主来自葛洪山。葛洪山是霞浦县东冲半岛上的海上仙山,东入福宁湾,西入东吾洋,因其第三峰的山岩上有一个“平”字,古称高平山。后东晋葛洪来此炼丹,为民治病,后人建葛洪仙宫,改名葛洪山。梨花洞在葛洪炼丹处,洞中有石屏、石几、棋局,上有篆文六字,人不能识。洞中泉眼通海,深不可测,曾有人拿一根扁担抛入洞中,与岩石碰撞当当作响许久,后来这根扁担在官井洋海上重现。梨花洞主,神像威严,红面黑须,双眼炯炯,梨花洞主到村中已有几世代,村人颇为信服。

在神像背面,也就是后厅的排楼,是村支部。二楼一溜四个房间,紧挨着神像隔板,木廊连接,直面后厅天井。开会的时候,人多,走来走去,楼板各种震动,咿咿呀呀,有时连杉木大柱都要摇晃,实际上稳当得很。

村支书兆清见时间到了,队长们也来了七八成了,示意村主任安城会议可以开始。安城清了清嗓子,把嘈杂声摁了下去,说了会议的目的:还是动员大伙,继续苦干半年,不要怕任何天灾人祸,西陂塘围堤按照计划竣工。

话音一落,大伙儿鸡一嘴鸭一嘴提起各种意见,一个没说完另一个声音盖过一头,转眼间吵吵嚷嚷,像菜市场,那些说急的人,面红耳赤,又似街头打架,实在是不像话。

兆清是特派员出身,老革命,临老了发挥余热,主持这个大村的工作,自有一套规范。他啪的一声拍了桌案,叫道:“酒醉,你来总结一下。”

酒醉喜欢做村民话事人,身材宽大,满面红光,一件白衬衫把人穿得斯斯文文的。他到塘堤下工,不挑土不挑沙,跟监工干部打得火热,上报民情,下达指令,偶尔还有烟抽,拿着斗笠给自己扇风,亦是一通天人物。

酒醉口才极好,似乎也有预备自己将做总结发言,把一根“鹭江”烟蒂重重吸了一口,丢在地上,道:“主要有几点,一是上工时间太长,体力过劳,伙食吃不饱;太阳那么大,是吧,中暑的每天都有;还有蠓虫咬,乌蒙蒙一堆缠着你,一咬就是一肚子血,是吧,哪有那么多血喂它们;再就是溃堤,会死人的,难保大伙都不怕,大伙都有这个恐惧心。”

开工一年了,人心不稳,这样的动员会开了不下十几次了,当然也解决了一些实际的问题。对于这样的场面,兆清已是习以为常,云淡风轻道:“这些困难的情况,我会一一向上汇报,现场解决。总而言之,这些困难是可以克服的,大家只要想想,一旦围堤成功,我们门前有一万亩耕田,我们世世代代都能吃上白米饭,咱们还有什么苦不能吃呢?”

兆清一开口,有板有眼,抑扬顿挫,带着煽动力。酒醉带头鼓掌,掌声稀稀落落,待掌声落下,酒醉面带微笑,颇有深意道:“是呀,万亩耕田,那也得活命才能享受呀。现如今村人损失惨重,要是死了可咋办,兆文,你来说说,兆武的事儿,有赔偿吗?”

兆武是兆文的弟弟。去年口门下游木框护坦破坏严重,坡脚砌石护面损坏,坡面下沉,七月十五遇退潮巨浪,水流奔腾咆哮,顷刻间溃堤,缺口达到八十米。兆武在堤上,顷刻间就没了影子。兆文借了条曲蹄船,找了三天一根毛都没找到。元丰得知兆武落海的消息,静默了一个晚上,似乎预料到此事。后来又流了三夜的眼泪,把眼泪都流干了。元丰用兆武的衣服,包了木炭以作尸骨,瓮藏莲花山。

此事过去了一年,兆文尽量在父亲面前也不提有关情景,好似兆武只是一条鱼,游向了大海。

旧事重提,兆文心中不免慨叹。再看兆清书记,面露愠色。酒醉这个人,口才好,但心思难捉摸,只知道喜欢牵制各方,好让自己干系重大。

“干革命工作嘛,都会有流血牺牲,我弟走了,我更要迎头赶上,做出更大的成绩,才对得起我弟弟,这是我的风格。”兆文很淡定道。

众人都愣了,兆清赞许地看了一眼兆文。酒醉依旧笑眯眯道:“你弟认你当哥可真是白瞎了。”

众人哄然笑了。

兆清再拍一下桌子,道:“你们不要乱笑,兆文同志的态度值得你们学习,我没有想到他的觉悟这么高,跟受过教育一样。弟弟走了,谁也悲痛,我们要把悲痛转化成力量,这是革命精神的真髓。”

众人默然。对他们来说,这话有点过于文绉绉,似懂非懂,只知道现在兆清书记和兆文是一个立场的。

兆清道:“还有一个好消息,西陂塘若是围塘成功,跟东湖塘一样洗盐成田,很有可能这片田地会实行‘大包干’,分到各家各户手上去。为什么呢,今年五月三十一日,邓小平同志在讲话中肯定了安徽凤阳小岗村大包干的做法,说明什么呢,农村的改革势在必行,所以你们要用政治眼光来看问题,你们这不仅是帮公社干,更是给自己干!”

兆清是极有政策觉悟的。大伙听了这话,眼睛就亮了。分产到户,这个太诱人了,好比说以前的稻谷收割下来,是挑到大队;以后就是挑到自己粮仓,怎不叫人兴奋!

溯源,还得说到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晚上,安徽省凤阳县凤梨公社小岗村西头严立华家低矮残破的茅屋里挤满了十八位农民。关系全村命运的一次秘密会议此刻正在这里召开。这次会议的直接成果是诞生了一份不到百字的包干保证书。其中最主要的内容有三条:一是分田到户;二是不再伸手向国家要钱要粮;三是如果干部坐牢,社员保证把他们的小孩养活到十八岁。在会上,队长严俊昌特别强调,“我们分田到户,瞒上不瞒下,不准向任何人透露”。一九七八年,这个举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是一个勇敢的甚至是伟大的壮举。

一九七九年十月,小岗村打谷场上一片金黄,经计量,当年粮食总产量六十六吨,相当于全队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〇年五年粮食产量的总和。

从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化以来,在关于农村的文字中,“包产到户”是个出现频率很高的词汇,也是常被质疑和批判的。即使在小岗村获得丰收的一九七九年,批评“包产到户”的声音也是不绝于耳。

现在,“包产到户”这个词,在意味上似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充满了诱惑与希望。

“能包产到户,当然是好事,现在最关键的,是大伙儿不相信西陂塘能围成,昨儿塘堤又塌了——谁不想吃白米饭,可谁愿意年复一年做无用功呢?”酒醉祭出关键的一刀。

确实,不信任,这是村人最要命的心障。围塘至今,冲垮数次,越到合龙处,水流冲力越大,昨儿台风一过,闻说又塌陷几

处,极大地动摇了信心。

“东湖塘能围成,我们西陂塘凭什么就不能围成!”兆清再次拍案。

东湖塘在前三年成功合龙,也是倾尽了全县之力。

“自古就有‘神仙难围西陂塘’之说,这是天注定,神仙说了算的事,干部说能也没用呀。”酒醉就如说相声一般,获得相当的好评,“不说去年的事故,就几天前,又损失三人,说明围塘对我们村是极不利的,再围下去,损失人口,你们干部能负责吗?”

酒醉祭出最现实的利器。西陂塘自从动工起,村中就有两股势力,一种就是不信能围成。每一次事故,每一次溃堤,都成为否定派的证据。

“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相信这种鬼话。以前围不成,以前有这么多人吗,以前有水泥吗?以前能调动这么多的船只吗?所以不要信鬼神,要相信政府!”兆清如神上身,站上了椅子,他知道要是不把否定派的气焰压下去,后果难料。

“村民不信神吗,那供这么多神干吗?有谁把县长县委书记供起来的?”酒醉妙语如珠,赢得阵阵喝彩,不是干部,拥护胜似干部。

对村民而言,把这一大片海变成良田,是一个梦一样的事。梦可以一遍遍地做,但心里有一百个不相信。

兆清看了看安城,安城似乎也想不出什么招了。人心涣散,今天这个会,算是开砸了。兆清把目光转向兆文,觉得他的觉悟颇高,又因为前几天亲历事故,更有说服力,道:“兆文,你来说说,损失人口跟围塘有没有关系吧?”

其实兆文原本在村中相当让人瞧不起,原因呢,后面再提。现在兆文看见书记这么信得过自己,瞬间情绪高昂起来,道:“其实这几天大伙都明白了,怀球、大眼、大妹哥三个人为什么神仙不保佑呢?这是他们自己的原因,因为他们三家‘破四旧’的时候,早就得罪神仙了。”

这三人为什么遭罪,村民溯源,才发觉怀球、大眼和大妹哥的爹,在“破四旧”的时候,是积极分子,祖厅小庙神像让他们砸了不少。此次变故,便归结于此,对村民而言,颇具说服力。侥幸得救的五人,有的认为是妈祖的功劳,到岐后的妈祖庙献牲拜谢;也有的认为是槐树神保佑,朝着树洞烧香敬酒回礼。月明讲究,把妈祖、临水娘娘、洞主都谢了一遍。那晚她未合眼,在心中向这些神都祈祷一遍。神仙越多,越有希望。牺牲的三人,家属也到处求神,以保佑他们魂灵不得受苦报应。

“兆文,这么说来,修不修西陂塘,你可以做得了主?再死人你负责?”酒醉揪住兆文发难道。

“我可不敢做主,但我来出个主意,神仙的事,让神仙来说。”兆文胸有成竹叫道。

众人像看戏一样齐刷刷看去,因为兆文从来没这么引人注目过。

蜜山坐在祖厅太师椅上,身上还沾着水草和泥巴,旁边烟雾缭绕。他刚在清理沟渠,被急急叫了过来。身板瘦巴巴的,太师椅太宽,就像笼子里关着一只猴子,周围围满了看客。大概有两三年了,洞主的真身一直落在蜜山身上。

财金点了香烛,嘴里念念有词,执笔在供案上画了一张符。那符未干,便被火柴点燃,财金手腕灵活挥动,火苗在蜜山的头上翻滚。请符,就用烧符念咒,把神从洞府请到供奉之地。蜜山紧闭眼睛,凝神静气,静等神魄降落。

符烧完了,蜜山没啥动静。围观人群嘘了一口气,略表失望。洞主的香火一直在祖厅正中,是庇佑全村的村神,每次请降上身,必有大事要问,村民闻讯大多会赶来。

醉酒大笑道:“这事洞主也没解,他不来了。”

财金斥责道:“你别胡说,洞主就是没解,也会来说一声。日前台风那么大,各处遭灾,只怕洞主到别处去解救了。”

财金点了一根烟给蜜山,劝慰道:“你抽根烟,缓一缓再来。”

蜜山看了看烟盒,居然是“大前门”,大抵是最贵的,便贪婪深吸一口,闭目养神。

酒醉道:“洞主有六个兄弟,多忙也会派一个来。你这是无事请神,神都懒得应酬了。”

酒醉声音洪亮,口才美妙,说得引人注目。财金家传雕刻神像,请符作法,专做神事的,觉得醉酒的话十分刺耳,大为不敬,驳斥道:“酒醉呀,你回去喝酒,神明就会来了,神明厌烦你这种人在场的。”

“我回去,那可不行,我要亲自跟洞主讲话呢。”酒醉笑道。在人越多的场合,他越加兴奋放肆,俨如登上舞台。

兆文劝道:“酒醉,你不回去,也静一静。神明要来,不能喧哗的。”

蜜山抽掉半支烟,烟一扔,紧闭双目,身上微微颤抖,大口喘气,右手缓缓举起,停在半空,姿势甚是英武。蓦然睁开眼睛,眼珠转动头不动,环顾四周,似从沉睡中刚刚醒来。

财金叫道:“洞主来了,点炮。”

天井上鞭炮炸开,噼啪作响,烟雾升腾。村民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一个圈,紧盯蜜山。蜜山微微一笑,笑声傲然,似对人群致敬。

财金连忙再点根烟敬上,道:“洞主,您先抽根烟。”

那洞主降临蜜山身上,蜜山的神态气质已经判若两人。洞主接住烟,只长抽了两口,一根烟已燃尽,烟蒂一扔,气势逼人。

财金温软着口气问道:“敢问洞主,您是哪一个将军?”

梨花洞主一共有六个,据说是六兄弟,敬称六将军。各地都有香火供奉,每次上身,来的将军并不一样。

洞主跳上太师椅,半蹲着,伸出五个手指,显然端坐着不合他的脾性。众人明白他是五将军。

洞主长吐一口气,哑着嗓子叫道:“有事问事!”

兆文连忙凑近道:“西陂塘动工两年多了,大堤也围了十之七八,还有子弟心里打鼓,问能否把滩涂变成良田。请洞主来神算一把,成与不成,解开全村子弟的疙瘩。”说罢,合掌朝洞主拜了拜。

洞主听罢,俯首沉思,以手挠头。

酒醉上前一步,道:“洞主呀,这个塘围了两年,塌也塌了几

次,人也死了几个,不是好兆头。历代围垦都没有围成,难不成我们就能成?如果就是个无用功,你就明说,别叫子弟们再去卖命了。那个苦呀,一言难尽,你们神仙一定知道的。”

财金把酒醉一把拉到后面,道:“洞主已经知道意思,到那半空中去眺望了。就你,没挑过一把土,也敢说苦,神仙都知道你偷懒耍滑的。”

“你懂个,我是指挥。”酒醉道,“这个围塘的情况,我跟洞主交代一下,没毛病!”

洞主沉思半晌,微微睁开眼睛,嘶哑道:“难!”

酒醉沉醉一笑。兆文急问道:“难在何处?”

洞主摇头道:“难在合龙!”

兆文道:“可有办法?”

洞主道:“办法是有,看能否得到神人帮助。”

兆文道:“神人在哪?”

洞主摇头道:“得去找。”

“那成不成功?”

“找到就能成!”

酒醉忙插话道:“有老话说‘神仙难围西陂塘’,难道不灵?”

洞主神色黯然,摇头道:“那是古话,今非昔比!”

洞主断事,说得认真细致,众人皆服。一时间鞭炮又起,有人在天井烧了纸钱元宝。又有一个妇人趁着洞主还未退身,来问儿子的病情。洞主竟沉住气,一一详答,妇人心中笃定。事毕,洞主喝了一杯糖茶,退身而去。蜜山被上身一次,元气耗了许多,走路不稳,众人连忙扶他回家躺去。

祖厅上烟雾弥漫,地上满是鞭炮渣,空气中弥漫着硫黄的香味儿。众人像过节一样,谈天说地,关于洞主的意见,将成为这一段时间的热门谈资。

兆清在家中来回踱步,兆文过来汇报情况。兆清跳了起来,拍了拍兆文肩膀道:“兆文呀,没想到你还有点真本事,他们叫你死人站,都觉得过分了。”

兆文的绰号叫“死人站”。意思是喜欢说大话,能把死人说得站起来。大概是年轻的时候,因为家里的变故,他受尽了村人的鄙视,后来一直想挽回颜面,自卑的人反而喜欢风头,说话行事就一直有点夸大其词。

兆文得意道:“嗐,没有眼光的人,都诋毁我,我有什么办法?”

兆清道:“你怎么知道洞主说能行?”

兆文道:“你看我们这个工程是县委书记亲自领导的,洞主

呢,是山上的一个将军,职位肯定没有县委书记大,他总不至于说县委书记办不成吧!”

兆清是老革命,不相信迷信这一套,对这一套也不能亲近,不去现场的。他摸着脑袋瓜道:“你这个逻辑呀,我听得脑仁子就疼。不过呢,不管用什么法子,能把老百姓的精力转移到工程建设上面来,就是好样的,符合当下的政策,我知道了,你是个人才!”

兆文得意地笑了。平时他因为说话浮夸,被人笑话,但并不放心上。他知道自己早年的有些事,被人落下口实,是根深蒂固

的。但他相信,总有一天,村人会对他刮目相看的。今天为书记解围,算是扳回一城,乃是平生少有的得意之作,心中不禁自矜,说话也多了几分跋扈。

兆文道:“书记,以后有这种事还得找我,我想给村里出力呢!”

兆文此时也许能觉察到,他的这股出风头劲儿,已将自己的余生与增坂村兴衰荣辱紧紧挂钩。

继续阅读:第二回: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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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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