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知运把眼一眯,挑了挑眉,鼻管里冷嗤一声。
“这话是何意?不过杀些败军之将,有何不敢想?”停顿片刻又道,“本帅怎么听督军这话里有威胁的意味?”
郭知运说罢,看向在场众人,故意说了一句:“从前也不是没这样做过。”
待他说完这句,以为堂间众将会纷纷应和,结果没一个接话,一个个默着脸。
这是摆明态度,他们谁也不站,就看他二人今日谁能赢下这一场交锋。
陆铭章直直看向郭知运,说道:“总算是找到原因了,待我回京,必要报于陛下知晓。”
“什么原因,你把话说清楚。”郭知运心里一凝。
“此次作战,某同罗扶众位将军和士卒同食同住,不论是将领还是士卒,个个神勇无比,我还疑惑不解,如此悍勇的军容,如斯强大的军队,怎的会不敌大衍?一直攻打他们不下。”
陆铭章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看向在场众人,众军将听说此话,也都有了动静,等他接下来的话。
坐于郭知运身边的段括压了压眼皮,三指相互间摩挲一番,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不妨把话说得再直白一点。”郭知运压着怒意说道。
陆铭章拂了拂衣袖,垂着目光,好像衣袖上的褶皱比对面的郭知运更让他感兴趣,不紧不慢开口道:“话再直白一点,就是……罗扶因为有大将军这样的莽夫,才一直打败仗。”
此话一出,宇文杰等人倒吸一口凉气。
郭知运霍地站起,把手边的案几大力一挥,指骂道:“尔不过险胜一次,竟不知天高地厚,口出狂言,不必你禀明陛下,本帅会亲自向上奏明,看陛下是偏护我还是偏护你。”
陆铭章抬眼看向郭知运,再转看向众人,同郭知运的暴怒形成鲜明对比,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
“杀人,是最简单也最愚蠢的立威方式。”
陆铭章站起,走入堂中,一步一步从每一位罗扶将领前走过。
“某要的,不是一堆首级,而是那一座座城关,杀了他们,除了让后续每一战的大衍守军死战到底,我们还能得到什么?但若给予活路,下次攻城时,守军想的就不是‘投降即死’,而是‘或有一线生机’,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陆铭章走到郭知运对面,同他对立,平视于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若依大将军所言,杀尽俘虏,明日大燕关城头,可还会有一个愿降之兵?他们必将负隅顽抗,因为我等已绝其生路,每攻城一次,我罗扶儿郎就要多流多少血?!”
“大将军适才还得意扬扬地说‘从前也不是没这样做过’,是以,我不得不怀疑,就因为大将军这种错误的指令,才叫罗扶对战大衍,打得如此艰难。”
陆铭章不给郭知运开口的机会,又道:“某手里有陛下亲赐的符牌,大将军却轻视圣令,一意孤行。”接着一声冷笑,“今日我便把话撂在这儿,若城头垒了大衍守将的首级,某必会把大将军的首级一起放上去。”
“你敢!”郭知运双目怒瞪。
“敢不敢的……大可以试试。”陆铭章说道,“只是这机会只有一次,因为大将军的头只有一颗。”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出来打圆场:“两位大人息怒,咱们打赢了仗,怎么自己人和自己人倒吵起来了。”
说话之人正是一直静观其变的段括,其他人也跟着出声劝解,怕最后收不了场。
“属下觉着督军说得不无道理,杀俘,痛快一时,却断了日后招降之路,实为下策。”
众人想不到,从来被郭知运视为左右手的段括这次居然为旁人说话。
陆铭章看了他一眼,从袖中掏出元昊赐予的符牌,亮于众人面前,在场众将起身侍立。
只听他说道:“今日,本督宣布三件事。”
“其一,大燕关守将仍由张巡担任,余子俊领副将职,以及其余旧部留用,这不是商议,是军令,我要的不是一座死城,而是能源源不断供给大军的要塞。”陆铭章下巴微抬,“张巡熟知三关防务,余子俊精通边民治理,留着他们,有用。”
“其二,降卒愿归者发放路费,愿效力者重新收编,谁敢私杀降卒……”符牌轻轻叩响,“按军法处置。”
在陆铭章取出符牌的那一刻,众人就知此事已是一锤定音,哪怕是一开始极力反对的郭知运,此时也只能竭力忍下。
郭知运一开始的反对在这道令牌前完全没了重量。
整个厅堂只有火光在动,安静得落针可闻,寂然中,那道温肃的声音再次响起:“其三,开官仓,借粮种给百姓,我们要的不是焦土,而是能养兵十万的粮仓。”
说罢,陆铭章将符牌收起,问道:“谁还有异议?”
谁敢有?无人吱声,然而,郭知运仍不死心地问了一句:“督军仗着令牌发放号令,就不怕反惹陛下责怨?”
“我的事就不叫大将军费心了,回京后,某自会向陛下禀明。”
有了陆铭章这话,郭知运没再多说,纵有一肚子气不得不捺下。
陆铭章离开三关之前,让长安将张巡和余子俊带到他面前,这二人一见陆铭章便跪地不起,堂堂两个大男人,几欲泣出声。
“听闻大人遇难之时,属下怎么也不愿信,直到再次接到大人的消息……”张巡说道。
陆铭章亲自扶他二人起身:“你二人照旧为大燕关守将,看起来同从前并无不同,但有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了,你们心里……”
说到这里,陆铭章转口问道:“可愿意?”
二人齐声道:“属下誓死追随大人。”
陆铭章点了点头,另外嘱咐了一些话:“眼下我以符牌保了你二人的性命和官职,但这并不稳妥,待我回罗扶京都后,会再求一道圣旨,唯有圣旨明发,一切才有定数,在此之前,不论遇到任何不公,或是折辱,记住一个字。”
张巡和余子俊齐声道:“忍。”
不过一个短暂的会面,张巡和余子俊明白了,接下去他们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这条路的尽头只有两个结果,要么极赫显达,要么万劫不复,他们不必做出选择,只需跟随恩公的脚步就好。
就这么,三关仍由旧将守城,其中安插了一些罗扶部将,而这些大衍旧将正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在他们落脚之处扎根,且越扎越深,看似是投降,实则是伏蜇。
陆铭章启程回京都的前一夜,边关众部将设宴款待。
厅上,歌舞不断,酒到杯干,郭知运喝得面色通红,脸上的横肉斗了斗,络腮胡跟着颤了颤,他举杯穿过厅堂,走向对面,坐于陆铭章的对面。
“本帅一直有个疑问,还望先生解惑。”
陆铭章自顾自地倒了酒,往郭知运杯里瞟了一眼,也给他续上,问道:“大将军但问无妨。”
两人碰了碰杯,郭知运问:“先生怎的对大衍边防如此了解,就如同……了解自家家况一般?”
陆铭章饮下杯中烈酒,轻笑出声,漫不经心地说道:“大将军忘记了,某说过,会掐算吉凶。”
郭知运顺着他的话说道:“自然不曾忘记,更记得先生说本帅吉人自有天相。”
“大将军会错了话中意思。”陆铭章给自己续上酒,眼也不抬地说道,“我只说了一句‘吉人自有天相’,而非大将军吉人自有天相,这话的差别可大,因为……大将军并非‘吉人’”
众人酣畅吃喝,堂间歌舞美妙,突然一声巨响让堂间的欢声笑语安静下来。
往那方看去,一张长方形酒案碎裂成几块,案上的杯盏掉落在地,一片狼藉,
碎裂的酒案边有两人,怒不可遏的大将郭知运,还有一脸惊容的督军。
只见督军从地上狼狈站起,拂了拂衣摆,扬起腔音,扩散于整个厅堂的各个角落,让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大将军这是做什么?!想要杀在下,不必这般急不可耐,在我回京的途中再下手也不迟,届时我死了,大将军还能摘个干干净净,就是陛下也怪不到你头上。”
郭知运怒不可遏,然而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知是不是陆铭章道出了他的心声而心虚。
他确实打算在这人回京的路上派一队人马乔装截杀,就算宇文杰想护也护不住。
然而现在被堂而皇之地点名,也就是说,但凡这人出了意外,都会被算在他的头上。
关键这人是陛下派下来的人,代表君权,他若出了意外,嫌疑一旦落在他的头上,陛下定不会让他活。
这人是故意的!故意激怒自己,故意演这一出!
郭知运咬牙,扯出一抹生硬的笑:“先生哪里的话,适才不过是不小心打翻了酒案,误会,误会。”
说着,往后一挥手:“来人!把这些都收下去,摆上新案几,酒水、美食重新置上。”
众人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明镜似的,郭知运这位大将和这个朝廷派下来的督军在一场场交锋中,就没讨得一次便宜,往后也不会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