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风也吹皱了水洼,倒映的红月变了形,似悲哭的鬼脸,呐喊着不甘,哀鸣着雪恨。
盯着水洼的龙吟,猛然听见耳畔响起白予墨的骂声,她不允许她颓丧,更不允许她一蹶不振,不然就会把李润居、于牧和桃夭,在她眼前一个一个杀了。
龙吟陡然从惊怆中清醒,才意识到,白予墨再没有骂她的力气了,这个疯女人,已经成了有出气没进气的将死之人。
往后再没有这样一个人懂她、哂她、刺挠她。在她孤立无援时,以温暖之姿伴她;又在她行差踏错时,以恶厉之势训她。
回望一路苦风凄雨,她之所以行得还算顺遂,是因一直有白予墨为她撑伞。
可从今起,身旁再无白予墨。她须学会悲欢独饮、磨难独历。余徒无论荆棘风雨,拿刀人是她自己,撑伞人也只有她自己。
堕入无助深渊也好,陷入悲痛泥潭也罢,只有她自己能拉自己出来,也只有她自己能扶自己站起来。
思及此,她抬手抹干眼泪,捡起许清也的剑。
撕拉一声,她将衣摆割断包裹剑身,将剑背于背上。
随后缓缓站起身,恢复往日平静的语气,坚定道:“走罢。”
闻言,还跪坐地上的桃夭抬头,不解地望着她:“去哪儿?”
“出府。”她身影似浪里残礁,虚弱而坚定。
“我们一出去就会遭砍死吧?”于牧惊道。
龙吟摇头,她面色已恢复往日平静,条分缕析道:“路长风离开有三刻钟,吴既明应该已经收到信了。以他的性子,断不会拿锦城冒险,定会先与我共抗西僰,再作其他打算。”
这番话虽有理有据无可反驳,但是于牧心中依然惴惴打鼓:“其他官老爷呢?他们要是不安逸吴大人跟我们合作,总会给我们使绊子吧?”
“大难当头,顾不了那么多,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龙吟语若金石,“想保锦城安定,这是唯一的路。”
于牧沉默,不再与龙吟争辩,以手撑地缓缓起身。
桃夭仍坐于地上,仰头望向龙吟、于牧和李润居,眼泪再度扑簌簌地止不住,道:“对抗西僰的话,你们会死吗?”
她的问题几人无法回答,几天之后若真起了战事,他们谁又能保证不死?
见众人不语,桃夭的眼泪彻底决堤,泣道:“我不想你们死……我再也不想看到人死了……”
她哭得肝肠寸断,比先前的悲戚更多了绝望。
说到底,她还是个养尊处优未经世事的少女。虽与龙吟他们破过案子,但终究许多骇人场面,龙吟他们均刻意不让她亲见,无论是万岁池的停尸,还是缸中的钟叔宝,抑或是蟾明露毒发的孩子,她都未曾见过。
从始至终,她都被保护得很好,让她误以为出生入死、行侠仗义就如话本故事般,满是酣畅淋漓、热血曲折,殊不知,这背后的代价是至亲至信之人的死亡。
如今,江湖的残酷扑面展开,猝不及防。
几个时辰前还谈笑风生的人,转眼就没了性命,似极了她的父亲。更要命的是,眼前的血河还将父亲的死亡重复了成百上千次,是她无法承受的泰山之重。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她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勇敢,她其实很胆小很胆小,比于牧还胆小许多。曾经的无畏,不过是无知罢了。
她抓住龙吟的手,似无助孩童般苦苦哀求:“龙姐姐,我们跑好不好?像李神医先前说的那样,跑出锦城,隐姓埋名,好不好?”
望着崩溃的桃夭,于牧惊诧不已。
一路过来,她都表现得比他英勇,哪怕剑锋抵喉,她连眼都不眨一下,可以说,正是因为娇弱如她亦勇往无前,才逼得他一次次克服贪生怕死走到了现在。
她怎么可以溃如烂泥?这不该是她。
于牧急得蹲下身,抓住她双肩,用从未有过的怒意呐喊道:“桃夭,你不要楞个没用!你忘了你之前说的,你要为锦城做点事,要陪龙姐姐一起死!”
“我后悔了行不行!”桃夭不假思索地朝他吼道,“我不想死,也不想你们死!”
于牧愣住,这是她第一次正视他眼睛时没有嫌弃,反而满是不舍。
桃夭可怜巴巴地望向龙吟和李润居,泣不成声:“爹爹死后只有你们是真心对我好……和你们在一起我才晓得,原来女娃儿的人生不只是深闺和嫁人,还可以行侠仗义……我喜欢跟到你们惩凶除恶,但我不喜欢看你们一个个地死……白姐姐没得了,林妩和许清也没得了……要是你们几个也没得了……不如一开始就让我死在河头!”
说罢,她放声大哭,似个心碎的孩子。
龙吟低头看着哭泣的桃夭,向来坚若磐石的目光变得柔软,似长姐在看未成年的幼妹,是她从未有过的温柔。
她弯腰俯身,轻轻擦去她的眼泪,道:“这就是为什么一开始我不愿你们卷进来,因为我知道若是失败,后果有多残酷。”她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当初就算逃跑也难免会被蜀王盯上,如今……”
龙吟停顿稍许,望向周遭的废墟与血河,悲凉中多出几分庆幸,道:“你们的旧身份,已经成了废墟里的亡魂,出府之后,便可以改名换姓重新生活。”
“你也会出城吗?”桃夭追问道。
“我不行。”龙吟摇摇头,“我必须依然是龙吟。”
“可以的,龙姐姐,你可以的……我们一起走好不好……”桃夭抓着龙吟的手不放。
龙吟望向李润居,看向他背上仍在昏迷的白予墨,缓缓道:“还记得你白姐姐的话吗?我欠的命不止你们四个,还有万岁池的人,贞女堂的人,以及中毒的孩子们,现在,又添了青城峨嵋的弟子们。我若不能杀了千面公子,不死在与西僰人的战场上,如何对得起死去的他们?”
桃夭彻底怔住,她知道龙吟绝不会退缩,她希望自己能与她一样勇敢,但是,她如今酸软的双腿却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
龙吟将手从她掌中抽出,在桃夭的头顶轻抚两下,微笑着叮嘱道:“姐姐祝福你,往后可以觅得良人,当个名匠,一辈子平安顺遂。”
听到这祝福,桃夭的眼泪止都止不住,模糊的视野里,看到龙吟微笑起身,踏着满路血洼,往西府门而去。
“保重,过得平安喜乐就好。”李润居的声音响起。
桃夭望向他,看到他背上的白予墨静若熟睡,想起洞窟里李润居的话,随即明白,李润居绝不会更名换姓亡命天涯,他只会在千面公子死后,追随白予墨而去。
随即明白,李润居绝不会更名换姓亡命天涯,他只会在千面公子死后,追随白予墨而去。
李润居道完对桃夭的祝福后,便跟在龙吟身后,一同前往西府门。
桃夭将目光转向了于牧,像是在看最后一根稻草:“你呢?”
于牧凝望着她的脸,满腔的不舍与疼惜最后都化作了叮咛:“回家多拿些银票,穷家富路。等天亮了找个信得过的商队结伴出城,穿丑点,不要让别个晓得你身上有钱。”
于牧笑咧咧地,故作轻快地道完这些,便起身往龙吟和李润居追去。
他舍不得桃夭,他也知道自己怕得不得了,若不是顾及脸面,他早就双腿哆嗦吓出尿来。饶是如此,他还是决定跟着龙吟走。
因为,他记得他的命是龙吟和白予墨救的,他无钱又无能,帮不了她们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危机当头不离不弃。
东西横道宽阔空寂,衬得他们身如瘦竹,纤细挺立。
桃夭望着他们渐行渐远,不舍翻涌,怯懦亦澎湃,她嘴唇翕动数次,欲出声叫住他们,但终是什么都没喊出来。
跟着龙吟和李润居走了数步后,于牧心中对桃夭的关心久久不平,他担心她是否还坐在水洼里会生病,她关切她是否已经起身回去,又担心她夜里独自回家路上是否安全。
心中转念千百,他不禁想回头察看,却在头刚转半寸时,却被李润居出声阻止。
“别回头。”李润居语气平缓疏离,似看透世事的僧人,“不能陪她,就不要再让她看见你的牵挂。”
“可是……”于牧还是心存担忧,“她一个人真的没问题吗……”
“我们的路并不安稳。”龙吟语气冷绝,“告别越干脆,对她越好。”
闻言,于牧明白了龙吟和李润居的用意,按捺下心中关切,再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