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朝,永嘉二十年,六月初三,蜀王生辰。
湿云不动,伏滞天边,教人望之便觉胸闷气短,这是锦城酷暑最熬人的将雨天。
城墙低云相接处,一支三十人的镖队驾着载满朱漆红箱的双马四轮车,缓缓入城踏上府河上的万福桥。
猛地,位于首车的镖头林三感到汗毛骤立,似感斜前有道目光如针,紧盯自己。他警觉望去,却只见一排窗扉紧闭,莫说人影,就连会动的树叶也没有。
林三不禁嗤笑自己多疑。连续十几日的赶路,日日歇在几无人烟的静僻山野,早已习惯对目光的警惕。但在熙来攘往的锦城,这份警惕显然不再适宜。
是该给自己松松弦了,他如是想着,继续驾车行向了对岸的锦城客栈。
其实,他的直觉没有错。
在锦城客栈二楼的窗后,确有一女子,只不过在他望来的前一刻便合上了窗,端起托盘出了房间。
此女名唤龙吟,分明是该娇俏艳丽的桃李年华,却头顶荆钗束发,身着素黑长袍,只作最轻简的男子装扮。再加之鼻梁秀挺眉廓英朗,一双凤眼斜飞入鬓,眉眼满是不服天地的倔强,让人一望便知是个硬骨头。
她的托盘里一片青烟袅娜,整齐码放了二十只不足掌心大的香盘,每行五步她便将一香盘悄然悬于阑干隐蔽处,待最后一盘挂妥后,她便匿入廊柱阴影,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轻数:“一,二,三……”
“三”字刚落,楼下空旷无客的大堂里,就响起一阵娇嗲女声:“三哥来啦!”
堂下招呼林三的女子名唤白予墨,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甜美娇俏。唇如春桃,眸似春水,一双浅笑梨涡更似春阳明媚。
林三与白予墨已相识半年有余,知她常年在锦城客栈隔壁的文殊院摆摊,卖的是滋味鲜辣的钵钵鸡,也因此与客栈的掌柜夫妇熟络。先前走镖,数次来锦城客栈歇脚,他总会在她那买上几把。不为嘴馋,只为听她那一口比吴侬软语还甜糯的锦城话。
只不过,这白幺妹儿忒不识好歹,他多次示好都被回绝,半年过去连手都没拉过,说出去都让兄弟伙笑话。这回连着跑了数月的王府寿礼,累得他骨头都快散架了,怎么的也该拿她解解乏。
他环顾一圈,大堂内并不见掌柜夫妇,随即对迎面而来的白予墨问道:“咋就你一个人喃?”
“掌柜两口子下乡买猪儿去了,喊我来跑半天堂!”白予墨笑靥如花道,“三哥还是跟以前一样,要豆花儿饭和白肉哇?”
林三伸手便往白予墨腰身一揽,将她贴入怀中。
白予墨吓得娇躯轻颤,一双无辜清眸惊怯若兔,望着林三道:“三哥……你干撒子……”
她这副模样瞧得林三春心大动,布满胡茬的嘴,凑至白予墨耳边道:“今天不吃饭,吃你。”
啪的一声。
识趣的镖师伸手便替林三将大门合上。
大堂光线暗下,同时暗下的还有白予墨瞳底的惊慌,取而代之的是诱捕成功的浅笑。
四目相视,林三顿觉不妙,松臂疾退却已迟了,下腹传来一痛,是白予墨翻掌狠劈膻中穴。林三受掌后退还未站定,白予墨便已绣鞋轻勾,抬起脚边长凳,往他面门飞去。林三惊骇之下却不慌乱,一手搓掌劈裂条凳,一手抽刀纵跃前刺。
白予墨动作比他更快一步,已从手边桌下抽出事先藏好的长剑,抢步往他咽喉刺来。
铿——
一声金鸣脆响,一刀一剑锋尖相对,谁也未讨得便宜。
这平衡稍纵即逝,其余镖师的雁翎刀已纷纷出鞘,骤雨银线般的刀锋交错成阵,俱往白予墨劈来。
白予墨不惊不乱,一柄长剑左舞右挡,一双绣鞋先踩上方桌又腾跃绕梁,屡屡让刀锋劈了个空,一袭白裙错步穿梭于刀雨间,交手数招竟游刃有余无一刀伤她。
看似白予墨一人占得上风,殊不知此乃林三惯使的招数,先让手下与之交手将其拖住。他则在一旁观其路数窥其破绽,伺机而动一击即中。
方才白予墨与手下交手的数个弹指,已让他认出她之剑法乃出自燕影门。燕影门半年前便被圣上率兵所灭,其门下弟子死的死逃的逃,皆被朝廷列为通缉要犯,难怪此女要瞒住一身功夫,原是为了匿其来路隐其行踪。
“她是燕影门余孽!”林三大喝道,“抓了找朝廷讨赏!”
此言一出,若战鼓振奋。众镖师登时眼冒精光,手下利刃舞如迅风。
林三亦挥刀入阵,趁白予墨应付上劈刀剑时攻其下盘。
白予墨余光瞥见林三刀锋欺近,随即欲踩桌而躲。可她双脚还未踏上方桌,对面镖师就先她一步踹飞桌子。
她一脚踏空滚于地上,刀网纵横从上劈下,若索命铡刀眼看就要把她剁成肉泥。
倏地一声,众镖师只觉腕上一痛,似被毒蛇猛咬一口,有人长刀落地,有人刀虽未松,动作却已迟滞半步。
便是这刀锋将落未落的间隙,一条细长蛇影已缠上白予墨的腰身。
众镖师定睛细看,认出此“蛇”乃一条长鞭,纷纷回神举刀欲断。可长鞭比刀锋更速,已先一步收力上行,将白予墨带离刀阵。
林三和众镖师顺势抬头,见二楼阑干上还站着一黑袍女子,与被救的白予墨并肩而立。
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立在高处,睥睨堂下众人,犹如索命的黑白无常。
林三认出了那黑袍女子正是龙吟,他之前也在这客栈见过她多次,彼此并未有过攀谈。
他虽不知龙吟来路,但眼下情形已明,二人是先以白予墨做饵诱他关门,再故意对他们镖队行凶。
“两个人就想劫镖?”林三环目狠瞪道。
“贵精不贵多。”龙吟音色敞亮,语气冰冷。一口冀州口音,听起来与京城官话极为相似,又为她增添了几分肃厉之气。
“撒?”林三本就大字不识几个,陡然听外地口音说文绉绉的话,一时间竟无一字听懂。
“意思就是,打你两个人够了。”白予墨道。
如此出言不逊,听得林三窝火。他眼神凛出杀意,举刀大喝:“都给老子上!”
镖师们纷纷从腰间掏出山间攀岩的飞爪百链索,齐往二楼掷去,如三十口猛虎利齿,直扑二人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