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里，姜由己终于见到了这几天没有见的姜辛束。她发现奶奶的气质，一下子从保养得当的中老年人，彻底变成了一个神情倦怠，老态毕现的老奶奶。姜辛束的头发原本黑发中掺杂了几丝银发，这一周左右的时间里，她整个人的精神气仿佛都被抽空，就像心底的那个秘密说出来，连带着她的身心也一并被剜骨割肉。
“奶奶。”姜由己有些大惊失色，她的手掌贴着玻璃，想要隔空对姜辛束表达迟来的关爱之意。
姜辛束被指控故意伤害罪一项指控，她需要呆在看守所里等待法院最终的判决。
姜辛束一点都没有展现出不安与愤恨，只是依旧温柔地看着她，云淡风轻地笑笑。
那堵隔在祖孙俩之间的无形的壁垒，被真相的揭露而随之打破。
可总有什么是四散在十八年的岁月中，无法拾掇起来了。
“他临死前，给我留言了，说有样东西，埋在他最风光最得意的地方，让我去找。您觉得会是在哪里？”
姜辛束摇了摇头，“过去这么久了，我回想起来才发现，跟他短短相处的这几年，我竟然一点都不了解他。如果是最风光得意的地方，会不会是他考上大学的校园，或者是十二金钗的旧址，还有一种可能，是温家。”
第一个地方是姜阳考上大学的时候，那时他才十七岁，跳级考上南屏大学生物系。据说生物系有个植物园，只能允许生物系的师生进入。
“买好了明天回泾城的火车票，我只有今天一天的时间了。”
姜由己拉扯上秦优，帮她一起找这个东西。
“行吧行吧。”
这一个礼拜之间，秦优已经习惯了姜由己有事情找他帮忙。
这个小姑娘心性坚毅，既有00后的那种无惧职场、打破规则的劲儿，又能看人下菜碟，该示弱示弱，主打一个利益至上，便利自己，麻烦别人。
但植物园占地有两百平米那么大，两个人不可能在这里翻遍所有土地找到一个几乎语焉不详的东西。
植物园的管理人员问：“你们要找的东西有没有什么提示？比如是个小木盒啊，是个油纸包着的……”
姜由己摇了摇头，表示一点线索都没有。
“那就没办法了。”对方耸耸肩，遗憾摇头。
“我总觉得，姜阳不会把东西埋在这里。这个植物园，跟他的人生交集也就短短三年，他甚至还没有大学毕业。”秦优上车，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深思熟虑之后断言。
“走吧，去下个地方。”姜由己也这么觉得。
第二个地方就是当年他把女孩们一个一个送入虎口的十二金钗。享受着觥筹交错和表面的光鲜。随着当年姜阳的失踪，姜若望的入狱后，这里被派出所查封。后来法拍给了新的企业，现在这里居然建了一所医院。
救死扶伤和引人入彀，明显前者积福攒德。
“如果姜阳要把东西埋在这里，那真的是死活也找不到了。”
医院经历了破土动工，翻新地基，重新规划构建，加上运营了起码十来年，即便埋在树下或者地下停车场里，那些水泥浇筑的地基也很难让姜由己有翻找的线索。
姜由己坐在车上，喝着秦优顺道给她买的矿泉水，透过车窗看着医院门口一对年轻的小夫妻走进医院。
妻子已经显怀，脚步慢吞吞的，但面孔上流露出的是幸福和对未来新生命的期待。
而丈夫则小心翼翼护在妻子左右，左手里拎了个袋子，右手给妻子打着伞，一副鞍前马后伺候周全的模样。
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还有一种对当下生活的满意。
姜由己按下车窗，想要呼吸一些新鲜空气。
就听见门口有个小护士招呼两人，“束道媛，你快着点啊，你快过号了。”
“来了来了。”丈夫忙搀扶着妻子上前，三人转眼就消失在姜辛束的视线里。
“我刚才听错了吗？那个孕妇是不是叫束道媛？”
“只是同名吧。”秦优处理过很多类似的案件，也曾经在户籍警这个岗位实习过。
全国人口十四个亿，有重名的人太多了。而且他们也只是听了一耳朵，没准只是发音接近。
姜由己点了点头，认同了秦优的说法。
一个束道媛已经去世，另一个束道媛却享受着平凡幸福的生活。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选择。
她跟秦优说：“算了，去最后一个地方吧。我外婆家。”
温家住在教师的家属区，也就是个没有楼梯的老公房，家里没有院子，更没有什么埋藏的地方。
温峥嵘把家里翻箱倒柜找了些东西出来，一些是跟当年的姜阳有关的，一些则是跟女儿相关的。
无非还是些照片，姜阳写给温墨霜的情书，还有就是温墨霜发现怀孕时候的第一个B超图。
那是姜由己诞生在这个世界里的第一张照片。
姜由己珍惜地捧着那张B钞问：“外婆，这个能送给我吗？”
“我找个同事，以前是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他现在在做画框装裱。我给你裱起来再寄给你。”温峥嵘已经知道姜由己明天就要离开，已经安排妥当。“小霜就让她先在在我这儿住一阵子，你寒假回来看看她的情况，再考虑要不要接她回去吧。”温峥嵘说完，又想了想说：“你奶奶和——那个爸爸，到底怎么说？是要在南屏审判吗？那泾城可就你一个人了，你要上学，照顾你妈也不方便，还是先让她在我这儿吧。我这把老胳膊老腿还算硬朗，照顾她不成问题。”
“辛苦你了，外婆。”姜由己握了握温峥嵘的手，诚恳又感动地说。
这个外婆，虽然一辈子要强，但临老了，还是被柔情化骨，变成了一个做事温柔嘴上锐气的人。但她们之间，不存在那股无形的墙，反让姜由己更找到亲情的归属。
“找了一天也没找到那东西。你说，姜阳会不会是骗你的？”
夜幕降临，他们辞别温峥嵘，始终没有找到姜阳所说的那个遗物。
姜由己有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总有种感觉他不会骗我。只是我们的方向可能有差。”
“还有什么地方是他最风光的？”秦优打死也想不出来。
“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姜由己看着渐渐驶离的老小区，汽车开到市中心那些灯火通明的地方，她看见路边也有开着一家钵钵鸡店，突如其来的拉着秦优去吃。
“我请客。”她说，“就算是你今天陪我一天的报酬。”
红汤赤油，芝麻很香。
姜辛束见秦优吃得大快朵颐，她却有些意兴阑珊。
“总归是不如我们家的好吃。”
但那个味道，可能她要很多年很多年吃不到了。
带着这样的遗憾，姜由己第二天踏上了独自返程的高铁。
姜由己不知道的是，改县为区的风，从她第一次踏上海东省的时候，刚刚开启。那时候南屏山的挖掘机，挖出了双尸骸骨。
在她再度离开海东省的时候，一座中学也被划归了修改之列。
南屏市第三中学的旧址上。
一辆挖掘机，在当年束道媛跳楼的地方，一铲子挖了下去。
翻出里面一个已经被泥土腐蚀得锈迹斑斑的文具盒。
薄薄的铁片根本撑不起挖掘机的重力，瞬间与泥土融为一体，分崩离析。
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这个文具盒，曾经是谁使用过的，也不会有人在意这个文具盒背后的两个主人，和他们家庭之间的故事。
谁会认为束道媛跳楼的地方就是人生最辉煌的地方呢？
这里，一声巨响，一个少女结束了生命。
姜由己在火车上默默地睡了一觉，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了医院门口的那个怀孕的妇女，生下了一个特别健康活泼可爱的女儿。
等到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坚定又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