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诗经·蓼莪》
山坡的高度有点抖。黑灯瞎火的,好几次他的脚都差点踩空。
为了这一天,他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出门的时候,他摸了厨房里的一次性塑料帽子和胶皮手套塞在兜里。男士的牛仔裤口袋都做得够深够大,他发挥了平时仔细周到的性格,把这两样东西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口袋最下方。上面的空隙,他还塞了一小卷麻绳,一副口罩,一把折叠小刀,甚至还有一个买菜用的塑料袋。
此刻,帽子已经戴在头上了,胶皮手套也护住了他的双手。口罩他也戴上了,害怕遇见熟人。
行走的时候,口袋里的塑料袋和麻绳摩擦着,发出细细梭梭的声响,叫魂一样。
明明是生活中很日常的东西,变成了一种善良的具象化,在口袋里刮蹭着他今夜被狗吃了的良心。
能怎么办呢?
现在这种情况,他无法拒绝对方的请求。
裹尸袋里的人死沉死沉,脑浆里大概灌足了真金白银的天真,除了沉重,一无是处。
这让走在前面的他憋着一口气,咬着后槽牙,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往前走。
也亏得他年轻,空有几把子力气。
身后的人也不吭声,两人卯足了劲儿把裹尸袋扛上了山。
“快到了吗?”
一路上,他一直在重复着问这句话。
那人“呵”地笑笑。
他看不见对方的脸,也不便扭过身子去探查对方的表情,只能在心底琢磨这些小情绪、小反应。
只要他提问,手中的尸体便会重上几分,似乎是他的问话犯了忌讳,导致对方手上撤了力,故意在惩罚他似的。
到最后,他干脆也就闭上了嘴。
夜已经很深了。
山间风大。
风声裹挟着树叶的沙沙声,呼吸声,脚步声,有节奏地响着。
除此之外,他似乎还听到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声。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突然站定了脚步。
身后的人催促他:“晚饭没吃饱?”
“不是,你听,什么声音?”
依旧是风吹树叶的声音。
“听错了吧?哪有什么声音。”对方不快。
当他再度抬起裹尸袋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一声“救命”的呼喊终于清晰地传入耳畔。
——是从裹尸袋里传来的。
里面的人,居然还活着!
他终于“吧唧”一下放下裹尸袋,扭过头去盯着那个人。
那个人也后撤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裹尸袋。
空气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人没死。”他抖了抖嘴唇,看着对方的眼睛说。
今夜没有月亮,那人的眼睛看起来只有眼瞳而没有眼白,黑黢黢的,像罪恶的黑洞。
“你就当是死了。”对方坚持,还特意转了一圈,看了看地标,指了指前方的一棵树。“坑我都提前挖好了,就在那边。”
他不知道为什么掏出了口袋里的折叠小刀。
那一瞬间,被狗吃掉的良心突然因为这句“救命”有了一丝回魂。
被黑洞吞噬的善良,吐了一部分回到他的身体里面。
小刀是平时用来削竹签的,刀锋很利,“唰”一下割开了被胶带密密匝匝缠绕着的裹尸袋。
一个女人灰败的脸露了出来,她的额头淌着血,几缕黑发垂在脸颊两侧,眼睛因失焦而显得空洞,死不瞑目般盯着他。
“嘎——”
山林间,突如其来一声乌鸦的叫唤。
他被看得心里发毛,手不由自主地伸过去,放在女人的鼻子底下。
没有呼吸。的确是个死人。
可是死人怎么会说话?
他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咽了口唾沫,拿着小刀站起了身。
可就在他放松警惕的一刹那,一双手将那个死不瞑目的女人推开,露出了另一个奄奄一息的年轻女人。她穿着一件分辨不出颜色的连衣裙,手臂因为推开前面这具尸体而举了起来。连衣裙很漂亮,袖子是垂坠的荷叶边形状。雪白的手臂沿着那袖子伸出来,甚至可以看得清她纤细的指甲上面,还涂着指甲油。
原来——这裹尸袋里装着的,不止一个人。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一具女尸和一个女人。
她们头靠着脚,脚依着头,积木一样叠放着,裹出来居然像一个人的轮廓——难怪难么沉。
“你要杀人!你不得好死!”活着女人似乎是对着他身后的人在说话,喘着粗气,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甚至还啐了一口。
他看见同伴不依不饶地从裹尸袋中拽起了女人,连拉带拽地把她拖去了不远处的深坑处。
女人根本没有力气,一边骂一边哭喊着,叫着对方的名字,声音嘶哑着,像勺子划过粗粝的陶器底部,发出干瘪的、刺耳的、嘈杂的、绝望的声响。
从他这个角度,能看见女人的额头也有一块血迹。
估计上山之前,她们以同样的方式,被同伴用重物敲击了头部。一个生,一个死。
活着的那个,一直到山顶才醒过来。
很明显,她想逃命。
他用怜悯又不忍的眼神看着她,手忍不住又去口袋里掏那卷麻绳。
在来这里之前,他就知道了结局。他答应帮那个人,不管是杀人也好,埋尸也罢。
今夜,她们一个也逃不掉。
就在他已经双手勒住麻绳想要上前去帮忙时,同伴已经飞起一脚,把还喘着气的女人踹入了那个深坑。
深坑边缘有一株被砍掉的老树帮子。从横截面上看,年轮密密的,十年往上。这树根系发达,甚至有一株还蔓延到了深坑里。当初他挖完坑之后,就是攀着这株粗壮的根爬上去的。
女人显然也把这株根系当做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她用力攀爬着,牙龈咬得紧紧的。
一簇银白色的闪电笔直劈了下来,正劈中一旁的老树帮子。
在场的三人都吓了一跳。
接着是一声雷鸣。一场春雨就这样不由分说地兜头砸了下来。
不一会儿,深坑就被哐哐的雨水砸出了一小处水洼。
女人脚底打着滑,头发被雨淋湿,但手指还牢牢抓着那节树根。
“你妈杀了我妈,你现在又要杀我。你会有报应的啊!”女人恨恨的声音在雨幕中响起,瓮声瓮气的,只有限定范围内的人才听得到。
“愣着干什么?把那个一起丢进来,铲土。”同伴见他一直在旁边站着,指使起他干正事。
他把裹尸袋里那具女人的尸体拖了过来,砸向坑内还在奋力挣扎的女人。
她的一枚红指甲因为用力拉扯树根而脱落,嵌入在庞杂的根系中。好看的荷叶边袖子也撕拉一下,半边挂在了树根另一边的凸起上。
混乱中,他只记得不断往坑里埋着土。
“做鬼……也……放过……你……”
一铲,两铲,黄土渐渐升高。
“嗬嗬嗬嗬……”
土埋入了那女人的喉咙。
“救……”
女人只剩半个脑袋。
“我……”
到最后,头发也看不见了。
女人的声音从嘶哑变得隐约可闻,到最后,伴随着雨幕声,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颤抖的手,一点点变得机械。埋到最后,甚至学着那人在坑上踩实了。
“你看,其实也不难,对不对?”那人用轻松的口吻说。
他不答话,用雨水洗刷掉手指缝里的黄泥,还在四周转悠了一下。
那半截袖子,一枚指甲,就是在此时发现的。他鬼使神差地摸出口袋里的塑料袋,把那两件东西装进去,迅速地塞进了口袋里。
“过了这场雨,这树根还会发芽的。”那人在雨幕中大声说。
雨水就是最好的帮凶。
他拿着那把铁锹,跟着男人下了山。
坐进车里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被雨幕笼罩着的这座山——像个巨大的黑影压着这个世界。
引擎声启动,雨刮器刷刷地摇摆。
那人熟练地操纵着汽车,把这一切都远远抛在两人的身后。
凌乱的脚印。拖拽的痕迹。埋坑的新土。仅存的善良。不安的恶意。
都在这一场春夜的暴雨中,分崩瓦解。
只剩下那株树根。在剩下的岁月里,迎来雨后阳光,发芽,生根,在埋骨之地长出了新的枝芽。枝芽郁郁葱葱,长成了小树,拥有了一圈圈粗壮的年轮。
两具尸体腐化,衣物被分解,有机物被山间的小动物分食。森森白骨一点点展现了出来。
一具躺,一具站。
头顶都有被重物敲击的痕迹。
它们被头顶上的树遮盖,死后竟然不惧风雨。
直到多年后的一天。
嘈杂的喇叭声里传来粗壮的男声:“热烈庆祝海东省南屏市改县为区工作取得圆满成功!孺子区工业园筹备进行中,我宣布,现在开挖!”
轰隆隆。
挖掘机的履带从它们的头顶上碾压而过。
一铲子下去。
当年风雨中预埋的土,哗啦啦被翻了出来。
见证过雨夜凶案的遒劲树根,在强大的动能下,亦被干脆地拉拽断裂。
这枚饱含怨恨的白色头骨,终于在多年后重见天日,掉落人前。
它用空洞的眼神,看着这个世界。鼻骨的三角区与牙齿形成一个微妙的弧度。似笑非笑。
它仿佛在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