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小时前。
南屏市派出所。
正午的阳光十分刺眼，投射到门口一个女孩的身下，让她的影子像一团纠结裹挟住她腿脚的乱麻，让她不得寸进。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从双肩包里找出一瓶水，咕咚咕咚仰起脖子喝了几口。汗珠从她的额间滑落到了脖颈处，洇湿了深色T恤的衣领。也有一滴汗滴落到影子里，仿佛禁令解除一般，让捆在她脚底的那团乱麻，变淡变薄。
女孩终于下定决心，抹了一把额间的汗，推门进去。
影子在她跨进门的瞬间，消失不见。
她的脚步变得坚定，轻快，很快来到前台。
“我要报案。”她对前台一名执勤民警说。
民警问明情况：“慢慢说，别着急。”
女孩看了一眼西边的方向，指了指门外：“那边的南屏山上，有我的尸体。”
民警看她一眼，着重把目光放在她脑门上：“你的尸体？”
“你相信转世吗？”女孩继续笃定地看着民警，眼神里认真的模样，让人分不清楚她是真的神经病还是没有病。“我其实18年前就死了，我的尸体埋在了南屏山上。今年我正好18岁，我每天都记得我被杀那天的事情。”女孩把自己的身份证“啪”地一下拍到了民警面前。
民警瞥了一眼身份证，小姑娘果然刚好18岁，是2006年出生的，叫姜由己，户口显示的是宜新省川城市人。离海东省南屏市，隔着好几个省呢。
看她这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在听了几句她的口音，民警顿时警觉起来，又看了小姑娘几眼，随口问。
“外地来的？特意来这儿报案？之前就没有跟你家人说过这种事？”
民警带着奇怪的表情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孩，手有意无意往上抻了抻，有点碰触一下女孩的额头的意思，估摸着想试试她是不是在发烧说胡话。
女孩摇摇头，眼里似乎流露出一丝后怕的神情。她眼珠低垂着，看不见眼白，只能看见瞳孔里无尽的深沉。“我谁都没说过。我怕他们把我送去医院。”
民警意识到事态有点严重，又有点玄妙，无奈之下，只好拿起了报案登记表，指着一旁的靠墙的桌椅说：“去吧，那边填一下表。”
女孩双手慎重接过表格，冲着民警鞠了一躬，说：“谢谢叔叔。”
接待访客的桌子并不宽，就是在墙上安了块长条的木板，一个成年人手臂那么宽。下面凌乱摆放着四张塑料椅子。女孩把双肩背包放下来，搁在靠墙的地面上，认认真真拿了笔在填写。
时间，地点，人物，被害过程，写得清清楚楚。
这份表格，也在半小时后呈递到了刑警队长刘岩鹏的案头。
他是个约莫四十岁左右，正值壮年的精干男性，喜欢抱着一只透明杯子喝浓茶。看完表格，刘岩鹏不苟言笑的眉宇皱了皱，用怀疑的目光看向跟他差不多年纪的执勤民警董建华。
“报案人在哪儿？”
正值午时，阳光刺眼，这间朝南的办公室拉着百叶窗，开着呼哧呼哧的立式空调，企图把38°的热气屏蔽在窗棱之外。
董建华上前一步，轻车熟路地扒拉开这边的百叶窗，冲着对面努了努嘴。
那里，是派出所小年轻们爱去的一家海东鸡小饭馆。
刘岩鹏顺着拨开的一小片玻璃窗，隐约能看见有个女孩坐在那边堂食一份招牌鸡饭。
“斯斯文文的，不想脑子有病的。”刘岩鹏说完，又看了一眼报案表，“她不应该来我们这儿，应该去走近科学，能拍好几集。我儿子最爱看这种节目。”
“真的不去南屏山查查？”董建华老好人一般叹了口气，“老刘，我从警这么多年了，比这离谱得多的报案也见过，我觉得至少去看看。”
“南屏山那么大，找一具埋了18年的尸体……还是这么个不科学的理由，我没办法动用那么多警力。再说了，上个月那片区域就被封了，市里要改县为区，那片山头属于孺子县，首批改建的就从山南开始。”
董建华恍然：“咱们多年前呆的孺子县派出所，也已经划拨到区里去了，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他又扒拉开百叶窗，看了一眼那女孩。“那我……劝劝她？”
“去吧。这估计又是什么高考完了的年轻人，想要做点惊世骇俗的成人仪式。”刘岩鹏好像十分有经验，他的目光往下，看向桌子上一张和儿子的合照。
照片中，他的儿子看起来与那女孩差不多大年纪。
董建华点头，依言出去了。
女孩再回来的时候，因为吃饱饭而显得精神了一些。
她看见董建华，径直走上前问，“警察叔叔，怎么样了？受理我的报案吗？”
董建华有些为难地摇摇头：“可能要麻烦你白跑一千公里来报案了。我们南屏市是旅游城市，你也可以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顺便玩一玩……”
女孩抿了抿嘴，眉宇间有点桀骜不驯的模样。她抬高了一点声线，有些倔强地开口：“我人也来了，报警信息表也填了，为什么不受理？”
董建华拿出她那张表格，上面只写了“南屏山有女尸，死于18年前”，并没有写“转世”这种乱七八糟的词语。“报案是需要有唯物主义的科学依据的。比方说你是目击者，或者是受害人，都可以。但你两个都不是啊，用‘转世’论，我们没有办法出动那么大的警力去搜山。”
女孩好像并不是那种偏执型人格，她歪着头看着董建华，眼珠转了转，表情有所缓和，似乎觉得董建华说得有点道理。但过了一瞬，她又起了个惊天大雷。“如果我知道我的尸体被埋在什么地方呢？”
董建华张了张嘴，看着女孩，说不出话。
他捏着那张有些发皱的信息表，迟疑着再度站了起来，瞅了一眼刘岩鹏的工位。
他们这儿的刑警都是敞开的工位，老刘没有什么官架子，更没有独立的办公室，这么多年了都是跟小年轻们一起在敞开式的格局里办公。如果说有什么特殊的，就是他的桌子是别人的两倍大，堆满了各种案卷资料。
此刻刘岩鹏被案卷湮灭了，站起来才能看见他的一小片脑门。董建华和刘岩鹏相识多年，一路从孺子县调任到南屏市，他眼睁睁看着刘岩鹏的头发从浓密到稀疏，看来如果自己再去说这个女孩的案子，老刘头上的头发还得再掉几根。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她说得笃笃定定的，总不能先把她塞进精神病院，等诊断结果出来了再聊这案子吧？
“你在这儿等一会儿。”他对女孩说。
董建华抱着“大不了我自己开车去一趟”的想法，又捏着表格找刘岩鹏去了。
刘岩鹏最后同意了，安排了一个小年轻去坐前台接待的位置，让董建华跟着女孩出警了。
从南屏市派出所开车前往南屏山的南侧，需要四十分钟。
董建华把车开到南屏山的时候，副驾驶上的女孩神神叨叨地在念叨着什么。
“我说，到时候要是挖不出来你的尸体，你可是会被我们按照报假警的流程做行政处罚的。”董建华提醒这个女孩说。
“山路陡，警察叔叔你安心开车。至于我，你就别担心了。我肯定说的是真话。”女孩软软怼了他一句，信誓旦旦依旧坚持自己的转世论。
董建华无语了，踩下油门飞快向南屏山驶去。
刘岩鹏提醒得对，山麓这一块都被封锁了，一大堆挖掘机正在山上开挖着，这一片山头将来要改建城一个影视文化创业园区，打造南屏市第一个影视基地，吸引全国各地的影视公司前来拍摄与投资。
董建华拿着自己的警官证才勉强能开进去，等到了山腰处，女孩在副驾驶上叫着：“这里！就是这里！”
她的手伸出窗外，指着一棵茂盛的大树大声儿笃定地嚷着。
董建华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见一辆铲斗车飞快地在树下挖下一铲。
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透露着18年的期盼。
董建华下车，刚想拿着警官证去跟这一块开发区的负责人交涉。
没想到那铲斗车的司机率先跳下了车，大声嚷着：“有东西。”
在工地上，工人们都有黑话。
“尸体”两个字不吉利，大家约定俗成用“东西”来替代。有时候能挖到古建筑群，有时候是墓葬，但这俩都不常见。最常见的还是那些被掩埋的尸体，人类的，牲畜的，完整的，破碎的。有人型的，也有白骨状的。
董建华眼尖，立刻发现了车斗里有一些异物。
他几乎是用跑的，蹭蹭蹭过去。
等到负责人与董建华交涉完毕后，上前探看。
一枚人类的头盖骨，赫然出现在黄泥堆里。
董建华瞪大了眼睛，用不可思议的表情扭头看向车里的女孩。
女孩已经走下了副驾驶座，仰起脖子看向他们这边，似乎已经发现了一些端倪。
她的眼睛微微眯着，风吹拂着她鬓角的碎发，光洁又充满胶原蛋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异样的微笑。
与那枚头盖骨出现的齿间弧度，惊人相似。
董建华的心哆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