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内光线昏暗，一盏硕大的灯照亮了女孩的脸孔，把她清秀又倔强的外貌照得纤毫毕现。乌发，杏眼，薄唇。一粒小小的黑痣印在鼻翼左侧，刚好落于睫毛的阴影处，显得整个人多虑又机敏，一看就是那种很有个性的年轻人长相。
刘岩鹏拿捏这种还处于叛逆期的少男少女非常有经验——毕竟这女孩肉眼可见和他儿子大不了几岁。这些个小年轻们，肚子里有的是主意，大人说什么都不听。于是他捏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把这女孩当做是自己孩子般亲切地开口问道：“姓名？”
“姜由己，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意思。”姜由己挺直了背部，认认真真开口介绍自己。她跟着董建华从南屏山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番询问，情绪极为稳定，态度也从容不迫，只隐约在眼神里，看到一种不易察觉的躲闪。
刘岩鹏阅人无数，显然抓住了与女孩对视一瞬间的反应。
“说说吧，怎么回事？2024年了，大家都信唯物主义，那套‘转世论’在我这儿不起作用。”
姜由己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她的杏眼下垂，压下的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刘岩鹏知道女孩在和心理防线天人交战，干脆起身倒了杯水给她。
“想到什么说什么。”他指了指报案登记表上的户口属地，粗壮的食指用力在上面点了点：“就从川城这里说怎么样？我听你的口音，不像川城那边的啊，倒像是北方的。”
姜由己喝了口水，定了定神，说：“我户口在川城，但我出生在别的地方，现在……住在山南的泾城。”
刘岩鹏干脆在登记表的背面，以地理方位的顺序，由西向东，由北向南，写下“川城”、“泾城”和“南屏”三个地方，并用笔圈了起来。
“所以你是从泾城来的南屏？一千多公里呢，怎么来的？”刘岩鹏话家常一般问。
“高铁。”姜由己说。
“长途跋涉，风尘仆仆，连觉都没睡好就来了？”刘岩鹏这才上下打量了姜由己几眼，锐利的目光已经从各种细节上看出来一切，“看来这案子，你是非报不可了。”
姜由己被他说中了一切，板正的肩膀顿时也不再端着了，放松了下来，用一种坦然的态度打开了话匣子。“我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做着这个噩梦。梦见我后脑勺被人击中晕厥，梦见我被人抬上山，梦见我被推进坑里。那时候我还没死，还有呼吸。雨下得很大，我被埋在一棵大树旁。大树的根系很发达，我想拽着它爬上去，可怎么爬都爬不动。我在梦里感受到重物击打头部的痛，手从树根上滑落的无力，被泥土一点点掩埋的窒息，还有无穷无尽的雨声……我觉得这就是前世的我，在向今生的我呼救的信号。”
按照规定，正式的审讯必须要两个人。执法记录仪继续录着所有的画面，画面外传来重重的一声咳嗽声，是来自一旁的董建华。他自告奋勇要参与进来，想要破获这个玄之又玄的案子，毕竟，这个案子也是因他接待了这个女孩姜由己开始的。
很显然，作为两个有多年刑侦经验的老手，姜由己说的所有话，都对案情没有一丁点帮助。
刘岩鹏是吸了吸鼻子想抽根烟，董建华是喝茶被呛着，审讯室突然落入了一个无声的静谧当中，只有执法记录仪发出极为细微的沙沙声。
那女孩见两人对自己的“前世今生”说毫不动容，终于下了杀手锏，石破天惊冒出一句“你们可以采集一下我的生物样本，和那具挖出来的尸骨做DNA验证。”
整个审讯，也就这句话可能有点用。刘岩鹏和董建华对视了一眼，老刘冲着董建华点点头。
审讯暂时结束，董建华带着姜由己去采样。
“结果出来之后，再跟你联系。小姑娘，你住哪儿啊？”董建华问她。
“就在前面红绿灯那边的青年旅社。”姜由己指了指外面。
董建华知道那儿。派出所这边有啥当事人来办事，偶尔也在那边窝一宿。主打一个经济实惠。他目送小姑娘离开，捏着那张皱巴巴的报案登记表，把小姑娘的联络方式一板一眼录在了后台工作表格中建档。
“2024.7.31，南屏双尸骸骨案，报案人，姜由己，18岁，联系方式13812341234。”
青年旅社中，姜由己要的一个四人间。进去的时候其他三个铺位都满了，只剩下右上铺。她端着脸盆去公共浴室冲了个凉，洗了个头，把头发晾在空气里，等着它自然干透。
她看了看已经熟睡的几个陌生室友，蹑手蹑脚从双肩背包里又摸出一个老式的诺基亚手机。手机屏幕按亮，用力敲击键盘。很快，姜由己删删减减，编辑了一条短信发送了出去。
“双层蛋糕里，有巧克力夹心。生日快乐。”
滴滴。滴滴。
一盏台灯下，一个男人正坐在桌子上，他的面前摆着一个四寸的奶油蛋糕。蛋糕没啥华丽的装饰，就是那种老式奶油和蛋糕坯，用了一点红色的果酱写着“生日快乐”四个字。
看到手机短信，男人嘴角咧出一个笑意，直接拿了一只塑料勺子，擓出一大块带着奶油的蛋糕，囫囵塞入嘴唇中。蛋糕里，并没有巧克力夹心。
奶油沾染到了他的胡须上，可他毫不在乎。似乎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吞咽这一件事。
吃完蛋糕，他撕下了桌上的一张日历纸。
7月31日过完，纸张顺便擦一下嘴角，在团成一团丢入垃圾桶里。
就像无数个奔袭而过，却并没有建树的日子一样，只能被丢入时光的罅隙中，发烂发臭。
“没有几个月了。”他用沙哑又怪异的嗓音说。
桌上剩下的那一大块蛋糕上，依旧点着烛火。火光摇曳，一点点照进他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