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8月15日。海东省南屏市。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一群大人孩子们围在一个双层奶油蛋糕前,笑闹着拍手。
中间一个约莫十岁大的孩子,举止大方且不认生地一直保持着微笑,然后在大家唱完生日歌之后,在蛋糕上切下一刀。
陆续有服务员帮孩子去切蛋糕,分给在场的来客。
庆祥大酒店是南屏市最繁华地段的一家酒店,酒店以海东当地的民俗风格装饰。女服务员清一色赤足,短衣筒裙,梳着锥形发髻,佩戴着椰壳制作的夸张饰品,十分吸睛。男服务员则是穿着短上衣,中间仅用一根绳子系住,露出精壮的胸膛,下半身则穿着宽大的犊鼻裤,同样赤足。
这些年轻的服务员们在这场宴会的大堂里,手执竹子,嘴里唱着歌谣,跳着竹竿舞,吸引了一群参加宴会者的目光。
宴会的主人姜若望是个约莫四十五六岁的中年人,看起来高大英武,比实际年龄要年轻精神一些。上台前他已经跟客人喝了几杯酒,已经满面红光。
他穿着简单的中式套装,带了个金镶玉的大扳指,摸了摸儿子姜阳的脑袋,又看了一眼坐在主桌上兴致恹恹的两个女儿姜贺与姜盼,没来由拧了拧眉,又立刻堆上场面笑意,冲着众人举杯。
“今天是小儿姜阳十岁生日,欢迎各位兄弟姐妹难得来捧场。祝大家吃得尽兴,玩得开心。也祝我儿子阳阳学习进步,未来一展鸿图。话都在酒里,我先干为敬。”姜若望说完,一仰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的儿子姜阳也跟着上台,拿了话筒说了一番感谢叔叔阿姨到场的贺词。
作为一个十岁的小男孩,今天的主角光环都在他身上。
姜若望中年得子,亡妻之前给他留下了两个十七岁和十五岁的女儿,这个男孩的母亲据说来历不明,但不影响他在姜若望心中的喜爱。小小年纪,姜阳出落地眉清目秀,像个小童星一样,有大大的眼睛,雪白的皮肤和一张招人喜欢的脸。
他不仅陪了一杯饮料,还帮着爸爸姜若望一起去招呼一些叔叔伯伯们,行为举止体现出良好的家教。
宴会厅里,一时间热闹又喧嚣。
姜若望跟一位官员寒暄的时候,似乎聊了些什么少儿不宜的话题。
“我去下厕所。”姜阳礼貌开溜了。
两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一个手上拿着孙悟空面具,一个手上拿着金箍棒,两人打打闹闹,一路从洗手间打到宴会厅门口。
门口上挂着一绺横幅,上面写着“热烈庆祝姜阳小朋友十岁生日快乐”的字样。
那两个孩子一路打到了横幅前,其中一个挥舞着金箍棒的小男孩一棒挑空,刚好把横幅挑飞出去。
横幅落在刚刚从洗手间出来的姜阳头上。
姜阳不动声色,慢慢拉下横幅,露出一张十分秀气精致的巴掌脸。
“姜、姜阳哥哥。”其中一个做了坏事的小男孩,立刻把手里的金箍棒丢在地上,怂得像个鹌鹑一样低下头赶紧认错,顺便还用眼神冲着戴面具的男孩使眼色。“对、对不起。都怪我。我,我和小鹏要么帮你把横幅重新拉起来吧。”
姜阳眼睛垂了垂,没有立刻接茬,而是看着宴会厅里走出来的几个大人。其中一个穿长裙的年轻女人,快走几步把捣蛋的金箍棒男孩揪住。另一个中年男子则把面具男孩认领了。
“怎么回事!让你们玩,没让你们搞破坏啊!还不快跟姜家哥哥道歉。”长裙女人拽着儿子低头认错。
姜阳冲着大人们点点头,温和笑笑:“郝叔叔,臧阿姨,我们闹着玩呢。”
“哎呀,姜阳这孩子,真是懂事。”姓臧的女子从包里摸出一个红包,夺下儿子手中的金箍棒,用眼神示意他给姜阳递过去。“今天是你的生日,阿姨准备了礼物。一会儿让你们家司机去我后备箱里拿。挺沉的。这个小红包就给你买点喜欢的学习用品,图书什么的,不要跟阿姨客气。”
小男孩把红包颤颤巍巍递过去,姜阳大大方方接过,嘴甜地说了句:“谢谢阿姨。”
姓郝的男人也同样嘱咐了几句,递上红包,提溜着孩子一起往宴会大厅里去了。
两个小男孩一走一回头,似乎有些害怕。
姜阳始终面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小家伙们这才相信他并没有为刚才的一场意外而生气。可当两人走到宴会大厅门口的时候,其中一个孩子再度回头,姜阳却冲着他们用手抹了一下脖子,露出森冷的八颗牙。
金箍棒男孩前脚拌后脚,差点原地趔趄。
两个孩子还没有害怕多久,一个年轻女人跌跌撞撞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身白色连衣裙上沾着一些脏污,头发整个披散着,露出惊惶未定的神情。她直接带着哭腔大声叫了一句:“姜……姜先生……”
姜若望原本正在跟几桌客人寒暄,表情岁月静好。乍一听见声音转头,看见女孩,顿时露出一丝嫌恶的神情。
那女孩扑通一下在姜若望面前跪下,膝行了几步,痛哭流涕地抱住他的腿。“姜先生,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我去了十二金钗找您,您的秘书说您没空见我。姜先生,求求你,我真的做不了了。”
“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场合!这是你捣乱的地方吗?!”姜若望一脚踢开年轻女孩,厉色道:“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按照合同,你还有八年。白纸黑字,不是我逼你的。要么你拿出五十万的解约费,要么就继续去上班。没有什么好商量的!”
姜阳原本还打算逗那两个捣蛋的男孩寻点乐子,看见这个场景,顿时有了兴趣。他立刻走到父亲身边,看他如何解决这件事。
此时,刚好轮到服务员给大家端上奶油蛋糕。服务员将其中一盘给了姜阳,又拿了一盘给姜若望。姜若望原本气势汹汹,看见是自家儿子乖巧懂事站在一旁,今天又是他的生日,还是把蛋糕接了过来,胡乱吃了几口。有一抹奶油染在他的胡茬上,看起来十分逗趣可笑。
姜若望的两个女孩姜贺、姜盼,看见父亲这样子,都忍不住轻轻在旁边笑了起来。
姜阳看着这样憨态可掬的爸爸,并没有笑,而是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外面还跪在那里的年轻女孩。
他认得她。
十二金钗是父亲姜若望的产业,是南屏市当地最著名的KTV会所。很多做生意需要应酬的,都会约在这里见面谈天。这里装修豪华,隐私性很好,菜品与服务首屈一指。最重要的是隔音效果绝佳。即便隔壁在嘶吼唱歌,姜阳能安安静静在包间里,做老师布置的课后作业。
有一天,一个中年女人气势汹汹地闯到十二金钗来,拿着一根教鞭,拽着这个女孩就在大堂里打。她的四肢和身体每被鞭打一下就瑟缩一下,她哭着求着那女人的原谅。
姜阳尽管年纪小,已经懂了什么叫“搞破鞋”,“勾引男人”。不外乎就是那么点事。
中年女人恶狠狠打女孩的时候,无人上前阻止,仿佛那女孩活该,应该打。众人甚至还带着看好戏的神情,在品评女孩的容貌与长相,小腿是否足够纤细。
后来,爸爸的同事,十二金钗的合伙人郝叔叔告诉姜阳,这个女孩叫白兔,她和店里的客人出去办事,被客人的太太抓住了。于是打到这里来。作为一个做生意的场合,以和为贵,只能牺牲白兔暂时缓解那位中年女人的怒意了。更何况,女人是教育局的,她丈夫是南屏市当地一个十分有体面的职业。说出去不好听,只能让白兔委屈一下了。
但这一次,白兔突然又满脸泪痕地闯进来,也许又一次“受委屈了”。
姜阳听见宴会里的客人们开始窃窃私语。
从他们的嘴里,他听说这个女孩有个弟弟,学习成绩极为优秀。因为母亲一直在打工,没有时间,她代替母亲去了弟弟的家长会。
那一次,白兔的弟弟考了班级第一名,按照家长会的流程,班主任老师会奖励第一名的孩子,让孩子上台发言,再让家长说一下教育经验,最后给孩子颁发当期的奖励——一个自动文具盒和一支钢笔。
没想到的是,弟弟的班主任,就是那天闯到十二金钗怒斥白兔的中年女人。
当她的弟弟上台发言完毕,轮到家长说教育经验的时候,白兔站起来,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白家弟弟最后没有得到那枚文具盒,老师用了一个体面的理由,忘了这件事。但却故意散布了一个消息——白梦实的姐姐,是个破鞋。她用卖肉得来的钱,供养弟弟上学。白梦实交的学费都来路不正。
白兔被弟弟嫌弃,被母亲痛骂,母亲甚至觉得是她毁了弟弟的前程。
白兔帮弟弟办完转学手续,决定离开这个引人非议的工作岗位,但十二金钗的合同规定她还要继续工作八年,不接受提前离职。
这才导致了白兔今天怒闯宴会,想要与姜若望解除合同。
“爸爸……”姜阳迟疑了一下,露出一点怜悯的神情:“真的不用管那个姐姐吗?”
姜若望只跟那个姓郝的叔叔眼神对视了一下,立刻有几个穿着低调中式唐装的大汉,上前把女孩拖了出去。
一场宴会,因为这一场闹剧,匆匆结束。
姜贺和姜盼走过来,也拿了两个红包在宴会后递给姜阳。
“亲爱的弟弟,祝你生日快乐。”她们嘻嘻笑着,完全不掩饰不怀好意的眼神。
姜阳站在父亲面前,接过姐姐们的两个红包,然后跟父亲说:“爸爸,今天的礼物有点多,姐姐的红包麻烦你帮我收着吧。如果里面是钱就帮我存起来。”
姜贺和姜盼立刻面色一变,两人一前一后夺过红包就跑了。
姜阳故作天真地问:“爸爸,姐姐是什么意思啊?怎么一会儿给我一会儿不给我?”
姜若望看着两个女儿,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她们在跟你开玩笑呢。爸爸回头给你包个更大的。”
没想到的是,“更大”的那个“惊喜”,是第二天一早。
姜阳有早读英语的习惯。他喜欢打开家里的别墅,站在门口,面对两个姐姐的窗户念英语。他不喜欢懒床,她们也别想休息。
但今天他起了个大早,打算把昨天因为招待客人而拉下的英文功课补一补。
他打开门的瞬间,一双女人的腿悬挂在门口。
姜阳怔了怔,抬头一看。
白兔狰狞又灰败的脸,悬在半空中。她依旧穿着昨天那条有些脏污的白裙子,瘦弱的身体在白裙中荡来荡去,好像一个寻不见家的游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