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15日。夜。
山南省泾城市。
蜡烛一点点在廉价的奶油蛋糕上滴落,最终被男人一口气吹灭。
他狼狈吃完手中的蛋糕,回想起每年生日的场景,只留下无尽的反讽。
热闹。喧嚣。觥筹交错。恍若泡影。
孤独。寂寞。冷锅冷灶。今夕何夕。
他的腮帮子随着咀嚼的用力,显出如刀刻斧斫般锐利的下颚线。
这样的下颚线通常出现在建筑工地的墙根处。
那些嚼着干硬大饼、吞着排挡盒饭的工人脸上。
他们是社会的螺丝钉,也是辛勤的工蚁群。
他们的眼神里是认命的苦闷,又饱含空洞的欲望。
就和此刻暗夜中的男人一样。
男人吃完那一整个蛋糕,怔了怔,似乎不相信自己今天的胃口竟然这么好。
下一瞬,剧烈的咳嗽从胸腔开启,引发胃部的痉挛,他痛苦不堪地伸手去抠嘴里的蛋糕,再狼狈地吐了出来。鲜血和未消化的食物顺着嘴唇一股一股地吐在地板上,乌糟糟的恶心,还散发出难闻气味。
仿佛一滩烂泥一样。
仿佛他此刻的人生一样。
男人的眼睛被黑暗吞噬,在吐完所有的食物之后,猛然抬头。
他的眼睛里竟有了两簇小小的火苗。
晶亮亮地,燃烧着。
再烂的人生也得苟活。
他们还没有死,他更得活下去。
男人把凉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2024年8月16日。
山南省泾城市。
一辆垃圾车驶入垃圾站。
几个工装模样的垃圾工人从车上下来,一一卸载着各种生活垃圾。
男人费力蹬着三轮车,从工人身边经过,其中一个人甚至帮忙推了推他堆满纸箱的车屁股。
“老何啊,又来卖废品啊。”那工人似乎对这个男人很熟络。
“是啊。谢了啊兄弟。”男人抿着嘴笑笑,拿下头上汗津津的草帽扇了扇风,又看向垃圾站附近的一个小门帘。
那是个只拉了一半的卷闸门,遮住一大早的太阳,只为有一丝风凉。
有人在他前面排队称重,唤作老何的男人就佝偻着背,耐心等在对方身后。
称重的老板娘也是熟人了,穿着粉色白色相间的圆领T恤,穿条牛仔裤,一个腰包系在腰间,包里是个露出线头的充电宝。她用手机滴一下把前面那个人的废品费用付过去,然后冲着男人点点头,甚至上前两步,要帮男人一把。
老何没有拒绝,他轻咳了几声,在老板娘的助力下,把纸壳背在背上,再抢上前两步,一蹲身一扭肩膀,纸壳“砰”地一下,落了上去。
“一共五百零四斤,还是八毛一斤。403,给你算405吧。”老板娘打开手机自带的计算器,又掂了掂矿泉水瓶子。瓶子按个算,三个一块钱。男人用不同颜色的带子把瓶口系上,一百个扎一捆,算起来特别方便。后来老板娘把这个方法推广给其他来卖废品的人了,瞅一眼就能算清楚。
“511块。微信转你。”老板娘爽利地把钱付了过去,后面又有人排队来卖废品。
男人看了一下微信到账,点点头,刚想转身离开,老板娘突然又叫住他。
“哎……有个东西。我老公从南屏收回来的。”老板娘从背后的一堆乱糟糟的杂物里,拎出了一个书包,递给男人。
那书包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可因为质量好,依旧看起来结实耐用。上面缝着“南屏市第一小学三年(2)班”的字样。
老板娘和老板都曾经在海东市呆过,因为儿子上大学考来了泾城,于是老板娘也就干脆在这边开了家废品站。老板在南屏做得家大业大,人脉极广,走不开,暂时和老板娘分隔两地。但老板时不时会从海东过来一趟。
男人看见了那个书包,整个人哆嗦了一下。他伸出舌头,下意识舔舐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喉结滚动中,他的手上已经多了个书包。他甚至还捏到了书包里有个东西,硬邦邦的。这熟悉的质感,让男人整个身体都沉重起来。
扭过头,每走一步,他都在极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骑上车,掉转头,蹬车轮。
“走了啊。”他尽量平静地跟老板娘打着招呼。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三个字说出去的时候,他的声音是飘的,骑车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回到家中,打开冰箱,他猛灌了一瓶冰水,这才扭过头去看新得到的那个书包。
此刻,书包的背带一左一右被拉扯着。
一双手是姜由己的,另一双手上戴着一个白玉镯子,手指粗糙,上了些年纪。
在力的作用下,两只手拉拽着姜由己的双肩包,分毫不让。
书包“哗啦”一下,一根背带直接断裂,没有拉好的拉链从里面掉出了不少东西。
有充电宝,有纸版地图,有笔袋,还有个遮阳帽与小风扇,甚至还有一包卫生巾。
姜由己有些狼狈地跺了跺脚,低头去把这些东西重新捡回双肩包内,冲着来人愤愤地开口:“辣姐,这件事不搞明白,我不会回去的。”
站在她面前的,是风尘仆仆从泾城赶来南屏市的姜辛束——姜由己的奶奶。
说奶奶可能有些离谱,这个女性看起来面貌依旧美丽,只是眼角的皱纹和薄唇看起来有些年纪,但完全不显老,看起来不过四十五六岁,气质让人一眼过目不忘。
姜由己的奶奶是个一点都不显年纪的女人。甚至她和姜由己的妈妈温墨霜站在一起,都只会觉得像两姐妹,不会让人觉得像是婆婆和儿媳妇。
从小到大,姜由己觉得叫“奶奶”这个词会把她叫老了。小姑娘跟店里的客人喊她“辣姐”。辣姐也不生气,由着姜由己胡乱叫了。
辣姐叫姜辛束,1966年生,今年58岁。按理说,是到了退休的年纪。但她从年轻起就做钵钵鸡的小买卖,即便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也是每天忙到脚不沾地。
进货,盘库存,算账,开发新品,熬底汤,秘制酱料,招呼客人……事必躬亲。
因为有白头发,每隔一个月,辣姐就会让姜由己用黑色的染发膏帮她处理一下。
姜由己做起这件事来驾轻就熟,技巧堪比隔壁洗剪吹的小店。
一头乌发,配着辣姐比例优越的眉眼,怎么看怎么不像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年人。她好像永远都不老。
但意外的是,姜由己把背包里的东西都理好,再度抬起头来的时候,她发现辣姐真的老了。
不过几天不见,她鬓边的白发已经毛茸茸地长了出来。没有化妆的脸上,皮肤好像因为缺水而显得毛孔有些粗大,显年纪的木偶纹因为紧抿着嘴唇而越发明显。黑眼圈猖狂地攻城略地,至少让辣姐看起来老了十岁。
“不回去?”辣姐抓住了姜由己的手,“你跟我说出来毕业旅行,结果卷入什么人命案。我每天担心你的安全,你倒好,把自己往危险里送。”
姜由己想起自己的旅行经费还是辣姐给的,有些理亏地后退一步,刚好后面就是四人间唯一的一张桌子,她的手顺势借力撑住身体,手掌按在了自己的手机上。
手机屏幕上刚刚中断的新闻视频,就这样继续播放了起来,声量大到整个走廊都能听得见。
“……日前,我市南屏山改县为区施工现场,发现两具深埋了二十年的女尸遗骸。经过鉴定,死去的两名女子一名约30岁,一名约27岁,两人存在亲缘关系。由于挖掘现场人员混乱,引发一系列网络谣言,望广大市民不信谣,不传谣。目前本案正在紧锣密鼓地侦破之中,如果市民有任何线索,欢迎拨打专案组专线电话080080。”
姜辛束听完这段新闻,黑眼圈分明更阴郁了一层。她不由分说抓起孙女的胳膊,把她拖拽到青年旅社的前台,直接跟前台说了句“退房”。
姜由己好不容易把手机抓回在了手里,完全不敢忤逆辣姐的这一举动,跟着她一路坐上出租车,像只鹌鹑一样一声不吭,只扭头看着窗外的风景。
辣姐坐在副驾驶,对出租车司机说:“去高铁站。”
这是直接要带她回家的节奏。
没想到司机开着广播,也在听刚才这则新闻的后续报道。
“听众朋友们,今天是2024年8月17日,星期日。中午好。今天的热门话题是南屏山双尸骸骨案……”
“啪”的一下,辣姐主动把手放在了广播按键上,直接把广播给关了。
司机看了辣姐一眼,没吱声。
前面路段有点堵。司机停在一辆私家车后面等红绿灯。
姜由己趁机猫着身子滑到了后座边上,突然打开车门从后座跳车离开。
等辣姐解开保险带,再下车去找姜由己的时候,后者已经背着双肩包不知道跑到车流的哪个角落去了。
“还走不走啊?”司机按着喇叭问辣姐。
辣姐挥了挥手,付了车费,她站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突然间有些眩晕。
“来来来,这里就是海东省的省会南屏市了……大家笑一笑,站拢一点,我给你们拍张照寄回去。”
她记得从车窗里看过这座城市的风景,伴随着颠簸、热闹和拥挤。
而此时此刻,这片土地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鳞次栉比的高层建筑,宽阔整齐的街道,形态规整的高架立交桥……都与那个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这种记忆带来的冲击只一瞬,她就立刻回过神来,想清楚自己踏上这片故土的目的。
她要把孙女姜由己带回家。
姜辛束从包里拿起手机报警。
“喂,110吗?我要报案。我孙女,失踪了。”
两个小时以后,姜由己继续像只鹌鹑一样,坐在了姜辛束的对面。
刘岩鹏给这个看不出年纪的老太太倒了杯水,顺便拿出两份报告递到了姜辛束的面前。
“您是姜由己同学的奶奶?”刘岩鹏从系统后台中已经看过姜辛束的资料。
这个58岁的老太太,的确看着比她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说她保养得当,但她的双手又是粗糙宽大的劳动妇女的手。
刘岩鹏稍稍打量了几眼,就料定,这位比自己大上一轮的大姐,是个看起来挺厉害的一个女人。
“嗯。”姜辛束接过那杯水,喝了一口,定了定神,这才看向刘岩鹏。
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眼神锐利,五官很宽阔,给人一种又精明又憨厚的感觉。但姜辛束很快把目光收了回来,不再和男人对视,只把眼神放在杯子前面。
“您来得正好。我们也有几个问题想问问您。”刘岩鹏直截了当,递过去两张纸。
那是两份报告,一张是那个27岁女尸的3D颅骨复原图,可以看得出来,这具女尸竟然真的和姜由己有几分相似。
另外一张报告,就是姜由己的DNA与女尸的比对。经过比对,她的确和女尸有亲缘关系。
两张报告递过去的时候,姜辛束的眼皮跳了跳,但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
“我是初中文化,没读过什么书,不太看得懂这个。”
刘岩鹏看了一眼秦优。
小秦连忙看懂眼色,跟姜辛束解释:“大姐,事情是这样的。8月15日,我们派出所接到这位姜同学的报案,她认定南屏山上曾经发生过一起命案,并带领我们的工作人员前往现场,指认出了尸骸埋骨之地。现在我们用技术还原了其中一具女尸的颅骨复原图,这是她的样子,这是您孙女姜同学的样子。”
姜由己都忍不住看了一眼,在姜辛束的瞪眼瞎,她马上又把头缩了回去。
画面上,女尸的面部特征,和姜由己长得实在太像了,几乎有八分神似。一样倔强的眉眼,一样的鹅蛋脸型。
姜奶奶分明也看清楚了小警察的暗示。
“世界上长相相似的人太多了。这能说明什么呢?”姜辛束说。
秦优不气馁,继续解释第二张报告:“我们采集了姜同学的生物检材,她和死者,的确有亲缘关系。”
姜辛束不说话了。
刘岩鹏说:“所以我们请您来,就是想询问您,家里有什么女性晚辈曾经失联过吗?”
姜辛束摇摇头:“没有。我只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他们俩和我生的,都是儿子。”
“那您的爱人呢?”秦优问。
从遗传学角度来看,除了母系这条线之外,父系也大有可能。
姜辛束简单吐出两个字:“死了。”
还没等秦优再问询出什么,她又解释了一遍。“我结过两次婚。两任都死了。”
“都死了?怎么死的?”秦优追问。
姜辛束答:“我嫁给王自力的时候,才17岁,村里不让打结婚证。等到他死的时候,我也才18岁,我们只办了酒席,没有领证。”
“你们有孩子吗?”刘岩鹏示意秦优记录一下。
“王自力比我大16岁,他之前结过婚,有过一个7岁的男娃。但我和他没有孩子。”姜辛束的回忆十分清晰。
姜由己在一旁乖乖听着,有些神情复杂地看向辣姐。身为辣姐的亲人,自己居然完全不知道这回事。辣姐对她也太见外了!
“之后呢?”
“我守寡之后,就想出去闯荡闯荡,意外碰见了我初中的英语老师何俊生。然后我们结婚之后,我怀了孩子,生下了姜阳,也就是……由己的爸爸。但他在孩子出生的那天因公殉职了。”姜辛束在说第一段婚姻的时候,不带一丝情绪。但在说这一段的时候,很明显,声带都有些发紧,在说到何俊生死的时候,她甚至闭了闭眼睛。
“所以,你们家这一支,完全不可能存在两个陌生女眷的可能性?”秦优提高了声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