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里炸响了一个雷。骤雨压着云层，将白天逼迫成了黑夜。
刘岩鹏把冲着对面的百叶窗拉开一条缝。
大雨冲刷着玻璃窗，外面水淋淋的，像开了某种蒙太奇的滤镜，什么都看不见。
“师父，就这样让她们走了？”秦优有点不明就里，“要是她们回山南去了怎么办？”
“不是已经提取了姜辛束的生物检材吗？再看看她跟那两具女尸的对比。如果有关系，我们再出个差。”刘岩鹏喝了口浓茶，捏了捏鼻梁。“现在最要紧的是弄清楚两具尸体的尸源。我已经让老董去帮忙查查看，20年前有没有报过失踪的年轻女性的资料。你去帮忙看看这位老太太家里的亲戚，到底是不是她说的那样只有男孩。另外再调查一下他们两名男性亲戚的私生活……还有就是她的前夫王自力既然和她没生过孩子，那也不构成血亲遗传，重点查查何俊生死前，是否还结过婚，有过后代。”
祖孙俩离开南屏市派出所的时候，天空中下了暴雨。
她们没有带雨具，没办法，姜由己建议到对面她吃过的那家海东鸡饭的小店避雨，顺便吃点东西。
点菜的时候，姜由己很小心翼翼地问：“辣姐，你吃啥？”
姜辛束胡乱点了一份。
她们面对面坐着，空气里散发着闷热与湿气，还有隔辈的秘密。
姜辛束一言不发地盯着玻璃门外的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天深夜的雨很大，姜辛束记忆犹新。
王自力骂骂咧咧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她依旧还在小月子里。
门被推开，混合着酒气与水雾，还有拖沓的脚步声，像一个雨夜里来收人魂魄的恶鬼。
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从雨夜中回魂，姜辛束闻到了久违的鸡肉饭的味道。
加了独特的本地椰浆的米饭晶莹油亮，散发着淡淡的果香。鸡肉嫩滑清爽，沾着特殊的沙姜与酱油，有一种欲罢不能的吸引力。
“辣姐，你尝尝这招牌椰香鸡米饭。我上次吃过一次就想着二刷……”姜由己终于找到了话题，打破沉默。
姜辛束低头默默吃饭。
姜由己看她一眼，问：“辣姐，你为啥从不跟我说你以前的事？”
“不想回头，人要往前看。”
“可是以前的事里面，总有一些你记忆犹新的经历吧？人生不是一直痛苦的，一路走过来也有快乐啊。”姜由己天真地说。
“快乐？”姜辛束咀嚼了一口饭，饭粒里的浓香在味蕾中溢出。
她可以品尝到美食的酸甜苦辣，可她这56年的生活里，几乎没有什么快乐可言。
看着坐在对面眼巴巴的孙女，她就跟当年走出村子的自己一般大。但自己那个时候，已经是个死过一任丈夫的寡妇了。
“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哪有什么快乐可言。”
“可是如果人生里完全没有快乐，只有愤怒和悲哀，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明明是两句过来人和年轻人的对话。
姜辛束却想起来，18岁的姜由己说的那句话，在自己18岁的时候，也曾经对别人说过。
原来每个人的18岁都有这样天真的一幕。
18岁，那是多么美好的年纪啊，青春，鲜活，像没有被世俗浸染的一张白纸，对未来充满憧憬与向往。
她突然有了一些表达的欲望。
“你的录取通知书，我替你收起来了。你看看入学前，还有什么想买的。手机要换新的吗？电脑呢？”
姜由己不知道辣姐为啥突然说这些，她摸出短信，这才发现手机上的确来了个提示，自己被山南大学的心理学专业录取了。为了这件事，她差点连人生大事都给耽误了。姜由己胡乱扒了几口饭，把米粒吞咽下去，这才说：“不用了。反正大学就在家门口，我的手机电脑都能用。”
“那我去给你买几身新衣服。”辣姐又说，“你有啥玩得好的同学，可以请他们到家里来吃顿便饭。哦不，我们出去吃，吃点好的。”
“辣姐，不用那么麻烦。”她按下了辣姐自说自话想花钱的行径，差点把心底的秘密一股脑儿说出来。当她的眼神和姜辛束对视，从对方眼睛里看到的是浓浓的羡慕与自豪。似乎家里出了个大学生这件事，是姜家人的荣耀。
辣姐曾经说过，她是初中毕业。“父亲”是高中毕业。家里虽然有个大学生，但每天疯疯癫癫的，相当于没有。现在她这个孙辈考上大学，的确是姜家的大事。
可姜由己这代人，对读书考大学，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憧憬，更没有所谓荣誉一说。一定要说的话，录取通知书大概就是一张可以谈恋爱的许可证。她一点都没觉得有多特别。再说，山南大学，就是个普通的211，连985都算不上。心理学专业更不是什么热门专业，分数低到压线就能录取。她算是捡了个漏，压线进的。
“辣姐，你突然对我这么好，你不生我气了？”她犹犹豫豫地开口。
“家里人哪有隔夜仇。”辣姐白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些宠溺。
辣姐主动去结完账，又在路边买了把雨伞，招呼姜由己跟她一道转回青年旅社。刚刚办理了退房，这回辣姐要了个双人间，带卫生间和淋浴的那种。办好入住，姜由己这才发现，一把伞根本不够，自己倒是没淋着雨，但辣姐浑身都湿透了。
她赶紧把辣姐推去洗澡。趁着辣姐进浴室的功夫，她偷偷在外面给男人又发了条短信。
“帽子叔叔按照计划开始查了。”
对方没回话，姜由己想了想，没有把辣姐来南屏找自己的事告诉男人。她把手机关机，塞在了书包最里层的内袋里。
辣姐推开浴室门出来的时候，姜由己一脸乖巧地坐在床沿。
“那个刘队加了我的微信了。我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泾城。他说我们随时可以走。”
“今天雨下得太大，坐高铁不安全。我们明天再走。”辣姐说着，已经摸出手机打开订票软件，开始买票。
不过晚上七八点，原本正是钵钵鸡小店生意最红火，也是姜家祖孙俩平时最忙碌的时间。她们就这么穿着睡裙，第一次如此休闲地躺在陌生的房间内，无所事事。
一个心里藏着各种疑问，却想要自己探查出来。
一个心里拥有着各种秘密，却不想告诉孙女。
姜由己只能玩手机，但实在太无聊了，她在好友群里问自己最好的朋友。
“如果有个问题憋在心里很多年，要不要说出来？”
“说啊。你都18岁了，又不是8岁，成年人有什么不敢说的？不过，说了会有什么后果，你得先想清楚。”好友陶一齐说。
“把最坏的后果想明白，如果你最坏的后果都能承担，那就没啥大不了的，说！”另外一个好友薄逻如是回答。
他们俩是姜由己为数不多的高中小伙伴，他们都是泾城本地人，成绩都中不溜丢，不拔尖不冒进，也不会沉底。属于智商没问题但都不爱卷生卷死的类型。三人有个微信群，平时会说点私人话题和校园八卦。但姜由己这么认真地询问他们俩，还是第一次。
姜由己坐直了身体，深呼吸了好几次。
姜辛束原本背对着她躺着，听见她的动静也转过身来，“你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
这么明显吗？
姜由己吞了一口唾沫，决定把心中那个藏了11年的疑问彻底抛出去。
“辣姐，我到底是不是我爸的孩子？”
辣姐皱着眉头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傻子。
“傻孩子，当然是啊。你怎么会有这么离谱的想法？”姜辛束坐了起来，上前摸了摸姜由己的额头。“淋坏了？没发烧啊。”
“哎呀！辣姐！”姜由己把辣姐的手拽下，认认真真地说：“那我是我爸强奸我妈生的吗？”
姜辛束这回干脆笑了出来。“你上哪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店里客人说的是不是？我们走南闯北做生意，我一个寡妇，领着你爸一个拖油瓶，那些客人最爱传我们孤儿寡母的谣言。你要是听进去了呢，就是自己在给自己找罪受。”
她说完，用食指弯了弯，在姜由己鼻子上刮了一下，是一种友善的，长辈对小辈的嘲笑。
姜由己并没有被她这番四两拨千斤的话语唬住，她有王炸，但不适合在目前的场合拿出来。那个男人说得对，姜家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说真话。即便她考上了大学，即便她已经满了18岁，但姜家的秘密，依旧没人可以告诉她。
她于是也露出平时对待辣姐的一个笑容，好像心情大起大落之后的释然。“好，我知道了。”
“明天有一班8点的高铁，我们6点起床赶去火车站，你起得来吗？”辣姐已经在换话题了。
“起得来的。”姜由己忙答道。
祖孙俩一人一张床，关了灯互道晚安。
过了一个多小时，姜由己依旧没有睡着。
黑暗中，姜由己听见很轻的一声叹息。
是同样心事重重的辣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