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里的气氛很冷。
但谁都没有阻止姜辛束去聊一个跟案件毫无关系的婚姻。
龙自鸣和刘岩鹏甚至觉得,这一段婚姻里,姜辛束的心理变化,可能就是引发她跟姜若望出村的根本原因。
而那天夜里王自力的死亡……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无法考证,但随着姜辛束的讲述说出来,还是令人觉得冷冰冰的。
一个承包鱼塘的人,会因为雨夜和醉酒这两个因素而溺水?
除了案件的当事人,谁也不知道。
“后来那个鱼塘……”龙自鸣打破沉默,问了一声。
姜辛束留意到龙自鸣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素银婚戒。
她觉得比起那个阔面带着胡茬的刘岩鹏,这个警车看起来更通情达理一点。于是她转头对着龙自鸣说:“承包转给了我哥和我嫂子,后来我嫂子查出来不能生育,于是把王寻领养了。”
刘岩鹏点了点头,“我们去山渠县走访的时候,见到了你哥姜鑫发和王寻一家人。”
姜辛束有些动容,问了一句:“他还好吗?”
显然她问的不是哥哥和嫂子,而是与自己没有法律继子关系的王寻。
“挺好的,没成家,自给自足,看起来挺自在。”刘岩鹏想起王寻的样子,很模糊,是属于投入到人群里都很轻易忘记的脸。只模糊记得那是个同自己差不多大的中年人了。
姜辛束还记得最后一次见王寻,是在王自力的葬礼上,王寻和她有一个心照不宣地的对视的眼神。
他们都闭口不言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王自力是怎么死的,无人知悉。但翠红肯定是被王自力杀的。
警方从翠红的尸骨上验出了各种被虐待的痕迹,从胸腔骨折的截点,找到了她死亡的真正原因——被人踢断肋骨,戳穿肺部而死。
姜辛束当年的口供也验证了这一点。她的孩子就是被王自力一脚踢没的。
每天妻子们给他端去的洗脚水,滋养强壮了他的下肢力量。
穿着胶鞋与鱼塘泥浆的对抗,增加了他的肌肉爆发。
一场丈夫杀妻的案件,就在男人意外溺水后结案。
王寻后来因为看见了翠红的尸骨,整个人精神收到了刺激,从王自力的葬礼结束后就有些抑郁。后来王自乐把他送去城里的亲戚家,换了个环境念书,据说这才慢慢平息了他内心的惧怕。
后来姜辛束领着还叫何殷的儿子回过一趟山渠县,但王寻那时候出去打工了,她没见着。两人实则“母子”,情同“姐弟”的关系,只局限在那短短的几个月里。
龙自鸣给她倒了一杯水。
姜辛束说了声“谢谢”,低头抿了一口。
她快六十的人了,回忆起四十多年前的事情来,依旧历历在目。
有时候生命中有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无论过去了多少年,依旧历久弥新。
高兴的,欣喜的,值得纪念的……
悲伤的,恐惧的,暗含罪恶的……
“因为这件事,你后来出村去打工了?”刘岩鹏打断她的思绪,终于要说到正题了吧。
姜辛束放下杯子,苦笑一下。
“并没有。我在家里呆了三年。从十七岁呆到快二十岁。跟着我父母去排挡帮忙,风吹日晒的,也没挣下什么钱。不过身体倒是养回来了,一顿能吃两碗饭。”
不到二十岁的姜辛束,依旧美丽而鲜活,她去大排档帮忙的时候,都会有人慕名为了看她而前来吃个炒菜喝点小酒。
“可我帮了这么几年的忙,也不过就是在厨房打个地铺睡觉,一直到我弟考上县里的高中,要寄宿,我才勉强能拥有一个住处。
“后来还是我哥我嫂子两口子看不下去了,我嫂子去把王自力留下来的那套房子收拾了一下,跟我爸妈商量,说我哥腿脚不方便,搬过去照顾鱼塘少走点路。
“我这才又重新搬回了自己出嫁前的屋子。”
可是屋子里已经大改过了。床铺换成了双人的,床单被褥都是大红色的,姜鑫发和王自乐的结婚照还挂在墙上没带走。
说是说搬回来了,可屋里屋外都已经没有了她的名字。
她不想吃闲饭,越发努力干活。
龙自鸣和刘岩鹏没有打断她,看着姜辛束沉浸在那股想要倾诉的情绪里,不得自拔。
……
随着姜家大排档的生意渐渐火热,姜家老两口越发看她不顺眼了,一心想要她再嫁。
姜辛束已经对嫁人这件事麻木过头,她心底藏着那个雨夜的秘密,决定逃离这个家。
过年的时候,下了很大一场雪。
山渠县很少下雪,西南边城的小镇,有那么一指厚的雪,馋哭了多少顽童!
他们笑着闹着撒欢着,村里泥泞的路上,伴随着雪水,更难行了。
就在这艰难跋涉的道路上,竟然有一辆罕见的小轿车,驶入了姜家村。
一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沸腾了起来。
“快去快去,晚了就瞧不见了!”
“那个匣子是什么?”
“你这就不懂了吧,那叫电视机。只要把天线插上去就可以看节目。”
“那个会唱歌的又是什么玩意?”
“谁晓得。有钱人家的东西,哪里是我们这些赚三瓜两枣的人晓得滴。”
“乖乖不得了,这是在外面赚大钱了啊!”
即便是这样大的雪,也抵挡不住村民们的热情。
他们在小轿车旁伸着想摸又不敢摸的手,在同村同姓的姜长佑家门口垫着脚尖往里张望。想要看清楚是不是他们家的独苗苗姜若望回乡过年了。
朴实的村民们还不知道“衣锦还乡”这个词语,只觉得姜长佑家的儿子出息了,他带回来的一切都那么新鲜,扎眼,他说一句两句话都仿佛透着赚钱的秘密。第一天,姜长佑家还只是一群人围观,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拜访的人络绎不绝,村里喂鸡的小媳妇、卖豆腐的大娘都知道姜若望赚钱了,她们仗着都是沾亲带故的亲戚,一心想要挤进姜长佑家,听听人家儿子的“致富经”。
姜长佑家都挤得连人都站不下了,瓜子皮花生壳丢得满地都是。
姜辛束穿过重重阻碍,终于在人群里见到了那个同村的大哥姜若望。
她只在十一二岁的时候见过他一两次。那时候她还需要淌过村里的水渠,穿过姜家村去邻村上学。姜若望娶了隔壁王家村的王雪萍当媳妇的时候,她爸妈是姜长佑请去烧流水席的大厨。姜辛束就跟着也在村子里的婚礼上热闹了一天。
那时候她还负责帮忙端盘子上桌,一场婚礼家里也赚了摆好几天排挡都赚不回的礼金。
她只记得印象里,结婚的姜若望高高大大的,长得浓眉大眼,十分英挺。很多村子里的女娃都说姜家村的人是四联村里最好看的。男的英俊女的水灵。姜家村的人也是最不愁嫁娶的。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次有印象的是,自己初潮不懂事,秋末大雨过后,淌着溪水放学时,姜若望看见她裤子脏了,给她系了一条灰扑扑的上衣围在衣兜里。
“是大姑娘了!出门注意啊。”姜若望说完,笑嘻嘻地走了。
姜辛束有些羞红了脸不知道作何反应。她家里没人告诉她初潮要注意什么,更不懂流血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一次生理知识,居然是村子里的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异性远亲”提醒的。他的态度又亲昵又暧昧,但姜辛束又无法生出什么恼火的心,毕竟人家都把衣服给她遮盖了。
后来她洗干净去还衣服的时候,姜长佑说姜若望出门去打工了。姜辛束长长松了口气。那股尴尬她迄今记忆犹新,不用面对这个不熟的“哥哥”可太好了。
从还衣服那天算起来,她也有七八年没有见过姜若望了。
人群中一眼望过去,那个会跟她开玩笑的“望哥”,已经变成了一个成熟稳重,气质沉静的男人了。他没什么架子地坐在家里的一张床上,因为床沿、桌子边、长凳上,都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没座位的人就站着,就想听听姜若望说这些年是怎么赚着钱的。
“我也是运气好,认识一个大哥,带我出息的。”姜若望谦虚地说着,还招呼大家吃零食。从城里带回来的大白兔奶糖,逢人就发。
许多人拿了还不够,还揣兜里。被人指出来,姜若望也不过就一笑置之。
明晃晃的电视机播着不知道什么节目,但一直有人说话,有画面在动,怪有意思的。
会唱歌的小匣子说是叫什么录音机,让村里人涨了见识。
除了小轿车之外,姜若望还亲自拆了个纸箱,里面是一辆自行车的零部件,借了工具组装之后,说留在家里给他爸姜长佑骑着去镇上买东西用。
这些金属的各种机器,零件,一一闪着姜家村人的眼,甚至连四联村的其他村民都过来瞧热闹。
“望哥,你就说说呗,是怎么发的财?也带带我们。”一个脾气耿直的小伙子直接开口。
姜若望笑笑,有些神秘地欲言又止。
大家都在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坐在床沿上的他。
姜辛束也在人群里瞧着他,仿佛看见了一个希望。
她想听姜若望讲述他闯出去的经验,她并不是想赚钱,她只想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这些电视机、录音机、自行车,以前的何老师都跟她一一说过。当向往变成具象化的产物时,心底的欲望会更蓬勃壮大。
姜辛束听见自己在说“走出去!我要走出去!”
“望哥,你就别卖关子了,说说吧。”
有人又急着催促起来。
姜辛束甚至也加入了他们催促的行列。
“是啊,望哥,说说吧。我们都想听。”
姜若望说:“也没什么,就是改革开放了,政策好,外面的世界处处都是机会。只要脑瓜灵活,肯吃苦,都能赚大钱。”
“哥,你这说了和没说一个样啊!”
“过完年,望哥能不能把我们都捎上,也带我们出去见见世面?”
姜长佑有些不高兴,直接拉下脸来。
自家儿子是有本事了,但这忙可不能乱帮。今天帮了一个两个,谁知道明天会不会有七八九十个都来。
谁知姜若望不仅没有反对,还笑着对父亲使了个眼色,进屋去拿了几张纸出来。
“这是我们公司的劳务合同,你们先看看。要是真的想跟我出去的,就把合同签了字交给我。”
大家纷纷上前抢着那张纸。
姜辛束也被分到了一张,姜若望还特意跟她对视了一眼,有些惊艳地跟她打招呼。“是不是我辣妹子?你都出落成大姑娘了,我一时半会儿没看出来。”
姜辛束的名字太过文艺,满村人都是叫她姜辣。
她有些腼腆地点点头,对姜若望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有些意外。
“要是想出去,记得签字,摁手印啊!”姜若望看出了她的陌生与疏离,干脆招呼大家散了,还开玩笑般地慎重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