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辛束的孩子没了。
医生说她好在年轻，生殖系统虽然有影响，但好好养养应该能养回来。以后还是会有孩子的。如果一个月内还有下红之症，建议她再来复诊。
王自力问朋友借了摩托车来镇上接她回家。
姜辛束只能侧着坐，不得已只能紧紧抱住身边的这个男人。
她心里充满了恨，充满了不甘，但多可笑，一路颠簸崎岖的回程路，像她的人生，她却不能放手。
“我想回家住两天。”姜辛束知道平时要敢说这句话，王自力绝对不会同意。
但这几天，他心虚了。他同意了。
摩托车在姜家村停下来。
姜辛束一点点艰难挪步走回了家。
家里谁也不在。
姜鑫发跟着嫂子王自乐去鱼塘帮忙了。今天王自力有事，他们俩夫妻负责喂食。
姜家老俩口自然还是在码头做排挡。
弟弟姜鑫火去念书了，还没回来。
可她回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出嫁后已经没有了属于她的屋子。以前家里小，姜鑫发和弟弟鑫火睡一间上下铺，姜辛束是女儿，有个单独的房间，现在变成了哥哥嫂子的新房。
她只能去弟弟的下铺上稍稍躺一会儿。
下腹传来阵阵坠痛感，但远没有心痛来得多。
她想跟爸妈说，她不想过了。
反正结婚证还没扯，这段人生就今天开始掐断。
弟弟的书桌正对着下铺，书桌上有个小圆镜。
姜辛束抬头就能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
心灰意冷，哀默心死，毫无读书时的灵动与生气。
脸孔依旧年轻，可整个人透出来的感觉，已经暮气沉沉了。
就要这样过一辈子吗？
要看男人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讨好他，在咒骂和凌虐中度过未来几十年？
姜辛束的手紧紧撕咬着床单，她好恨，哥哥的婚姻，为什么要自己来做殉葬品。
但，她有预感，回来跟父母抱怨，也依旧无法改变现状。
婚是离不了的。
她还记得上次回门的时候，大嫂和哥哥蜜里调油，互相满意的模样。
父母更是笑得合不拢嘴，都觉得这一下子解决了家里两个孩子的亲事更是省心。
他们最多说：“小夫妻吵架，都是床头吵床尾和，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谁家男人不打老婆？谁家没有磕磕绊绊？清官难断家务事，以后就嘴甜点，勤快点，把日子过好就行。”
姜辛束眼泪悄无声息流下来。
不是因为肉体的痛苦，而是因为精神的绝望。
难道不能反抗？
王自力的上一任妻子如果真的是被他活活打死又沉塘，那她是不是可以找寻证据告发他？
想到这里，姜辛束又有了盼头。
她从弟弟的床上坐了起来，对着镜子抿了抿头发。
吃下一把止痛药，她钻进厨房去给自己做了一碗红糖抱蛋。熬得浓浓的红糖泛着鲜亮的光泽，鸡蛋是自家母鸡现下的，蛋黄都透着红亮。热腾腾地吃完，她弟姜鑫火从学校回来，看见她在厨房里吃得满嘴鼓鼓的，还有些笑话似的开口。
“姐，你回来偷吃东西啊？”
姜辛束笑得眼泪继续在脸上流淌，她说：“对。我给你也煮一碗。你别告诉爸妈我回来过。”
姜鑫火比王寻大不了几岁，正是发育长身体的时候，搓了搓手就同意了。
等到月上三竿，她慢吞吞走到王家村的时候，家里门闩上了，里面有灯光，传来木棒敲打在肉身上的响声。
姜辛束拍了拍门，过了许久门才被打开，开门的是一脸鼻青脸肿的王寻。
原来王自力因为姜辛束要回娘家，以为她还呕着气，加上冷锅冷灶没人做饭，他一生气就抓住王寻揍了一顿。
王寻自打姜辛束嫁过来之后，日子肉眼可见好过了很多。以前一把柴禾般的身体，渐渐长了些肉，短短俩月人都拔高了。但王自力这一次揍得格外用力，似乎把没有出生的另一个孩子的悲剧，要找一个宣泄的对象。
王寻的右眼肿成了酱油色，嘴角都是血。他一张口吐出两颗门牙。
姜辛束吓了一跳。
王寻却艰难笑笑，“姐，我换牙呢，会长出来的。”
这孩子成熟冷静地令人可怕。
王自力寻着声就出来了。姜辛束闻见他身上的酒气。
她任命地去厨房，迅速抄了盘辣椒炒肉，放得多多的豆豉和辣子，又拽了一把空心菜用蒜泥炒了，米饭焖出锅巴。王自力吃了两大碗，心满意足去还摩托车了。
王寻帮姜辛束去洗碗。
他突然问了一句：“姐，你为么子回来？”
这个家里，姜辛束既没有领证，也没有非要跟王自力过下去的理由。小孩子的眼睛雪亮，他在问她为什么不跑，她本可以跑。
姜辛束说：“我可以跑，你呢？”
王寻手里的碗干脆丢在了水井旁。他吞了口唾沫，去屋里找了一只强光手电筒，那是王自力晚上偶尔去鱼塘巡逻有没有人偷鱼专用的。
“姐，你跟我来。”
他人小鬼大，已经蹿出去好几米。
姜辛束的心脏砰砰跳着，似乎觉得王寻要带自己见证这个家的秘密。
她脚步匆忙却笃定地跟着王寻，一路从王家村走到王自力承包的那个鱼塘。
鱼塘约莫有十亩左右，王自力当年在所有人都看好这个鱼塘的时候，用很便宜的价格承包了三十年。鱼塘离王自力家不远，沿着村中的小路走约莫七百米，到秦家村的交界处那一块就是。王自力在里面养着花鲢、鳙鱼、黑鱼和鲫鱼，据说他外出去市里学习过，花了钱找专家来看实地考察，专家给了王自力一个科学混养教程，王自力初中毕业，明白文化的重要性，跟着专家的意见走，每年收获颇丰。
这也是为什么姜家夫妇愿意让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王自力的根本原因。
王自力可是王家村里第一个盖起两层小楼的人。
王家老俩口走得早，王自乐也跟王自力一起住。
王自乐出嫁后，王自力把楼梯封了，说二楼的房间留给妹妹，他们一家三口住楼下就行。
关于王自力的第一任妻子，村子里有人偶尔说些风言风语，但都不会在姜辛束面前说。王寻也是个孩子，更不知道说什么。姜辛束从上一次的挨打中，隐隐约约觉得那个叫翠红的女人，说是跑了，离了，更有可能的是，沉在永无天日的水底，死了。
王寻渐渐有了喘气的声音。他停下脚步来等姜辛束。
姜辛束上午做完刮宫手术，撑到从姜家村走回王家村，已经有些虚脱。
好在她还年轻，咬着牙跟在王寻身后，背脊已经湿漉漉一层冷汗。
夜色不算黑，有月亮一直像一把伞一样撑在两人头顶。
鱼塘的四周被王自力拉了网，但禁不住有偷鱼的小年轻搞破坏。王寻找了网洞，钻了进去。他在那边稳住身形，伸了只手出来：“姐，这里。”
姜辛束把手搭了上去，孩子的手温暖，濡湿，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她小心翼翼跟钻进了那个洞。
鱼塘邻水，岸边的泥地一踩一个脚印。
王寻打开了强光手电，指着鱼塘边最高的那颗苦楝子树说“我妈，就在这。”
姜辛束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对面亦有一道强光刺了过来，刺进她的双眸，让她一瞬间有了无所遁形的恍惚感。
王寻蹲下身体，迅速关上手电，猴子般从网洞里又窜了出去。
临时结成的同盟，被对面的一道厉喝声阻止。
“谁在哪儿！偷鱼的缺骨贼，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是王自力的吼声。
姜辛束只听到王寻在网那边喊她：“姐，姐，快跑。”
王自力的声音从鱼塘对面过来，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
姜辛束不知道怎的，觉得身体虽然虚弱，却有一阵魅惑的声音冲着她脑海中施法。
有人在那棵树下呼唤她。
她甚至能朦朦胧胧见到那个人的模样。
是个女人。
三十岁上下，下巴窠上还有一道伤疤，结着血痂。眉眼的一角青紫中泛着黢黑，是旧伤又添新伤的呈现。
天上的月亮已经隐去了身形。乌云和黑暗汇聚成一片。
闪电像剑一样，劈中了那棵高大的树桠，有树枝被劈出了火星子，但那个女人依旧不为所动。
姜辛束“扑通”一下跳进了河里。
一个响雷继续炸响，王自力的吼声，小孩的劝阻声，哗啦啦的雨声，莫名的召唤声，一下子在耳畔汇聚。
姜辛束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拼命冲着那棵树游了过去。
王自力没有穿雨衣，他还完摩托车后，还跟对方喝了几盅酒，人有点昏头转向，脚步都踉踉跄跄。可走到村子边上，就看见有两个人影钻进鱼塘边，形状可疑。他做过的亏心事，他自然害怕被人知晓。他一路冲着他们的方向追袭而去，却被哗啦啦的大雨淋了个浑身透心凉。
王自力赶到鱼塘边的时候，发现了儿子王寻，另一个人是谁无需多问。
可那个该死的姜辛束居然不见了！
整个水塘里，大雨砸了下来，水珠与水面之间，形成一片黑雾，朦胧中根本看不见她的影子。
他对着充满黑雾的水塘，骂出一串污言秽语。
而正在奋力划水的姜辛束，被雨水哗啦啦打脸上，一种钝钝的凉凉的痛不断提醒着她，那个女人，就在那边等着自己。
姜辛束的眼泪和雨水掺在一块，黑暗中她辨不明方向，只顾着一直往前游，游，游……
那晚，喜欢喝酒的男人王自力，在一个雨夜，追着他的续妻姜辛束跳下鱼塘。
后不慎坠入鱼塘之中，溺亡。
而姜辛束和继子王寻，也在那棵苦楝子树下，找到了翠红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