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阳还记得，那是1998年的某天下午。
他站在学校门口，等谭师傅开车来接他放学。
街边的小卖部放着流行的音乐想接住每天放学的客源，这就导致校门口这条本就不宽阔的路面，被小摊小贩、学生人潮、接人的家长、过往的汽车自行车，堵了个结结实实。
虽然等谭师傅花了点时间，但是姜阳一点都不着急。
他甚至好心情地跟着哼起了来——“来吧，来吧，相约九八……来吧，来吧，相约一九九八……“
因为，这时候的姜贺和姜盼已经不会在霸占后排座椅的位置了。
姜贺考上了一个定向委培生，用了很低的分数去念了个大专，学财务。
姜盼则干脆放弃了念书这条路，高中毕业就谈起了恋爱。
父亲姜若望非常头疼姜盼的叛逆，找了个公司让她上班。但姜盼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公司转一圈，又继续跟帅哥男朋友去玩闹取乐了。
那个帅哥男友，姜若望完全不同意他跟二女儿姜盼的交往，但经不住姜盼是个恋爱脑，一门心思就想早点跟这个男人结婚。
姜若望甚至病急乱投医，问宝贝儿子姜阳，“你怎么看你二姐的事？”
姜阳说：“爸，二姐这么大了，有她自己的想法。你能管住她一时，还能管住她一辈子吗？你把户口本锁在银行保险柜里，这样二姐找不到，不能胡乱结婚，其他的事就顺其自然吧。”
当时姜若望一边摇头叹息二女儿叛逆到没救，一边又觉得儿子说得对，他迅速把家里的户口本放入了银行保险柜。
姜若望一直觉得家里不安全，长期在银行租赁了一个保险柜，把东西交给第三方保管，省时省力省心。
大姐去读书，二姐去恋爱，姜家多了几分清闲，厨师甚至会不另外准备饭菜，直接上辣味菜肴给姜阳一个人大快朵颐。毕竟姜若望每天有应酬，几乎不在家里吃饭。
这样轻松和谐的家庭环境，姜阳没有放松自己。他依旧把所有的学习安排得有条不紊，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他还爱每周末去跟叔叔伯伯们打高尔夫球。
姜若望对这个儿子满意至极，又矛盾至极。
满意在姜家就属姜阳最聪明，最出息，学习好长相好还懂事，甚至能在高尔夫球场上，帮他谈定了一桩大生意。
矛盾的点在于，姜阳对他的产业了解越深入，他越心焦。这么好的儿子，他不想儿子步他后尘，成为一个表面光线，内里黑暗的社会毒瘤。
“社会毒瘤”，这也是人到知天命这个年纪时，姜若望自己对自己的评价。
他姜家三代单传，好不容易歹竹出了根好笋，他真的要把儿子往阴沟里带吗？
好几次，姜若望都不太想让儿子再去十二金钗做作业了。
也不太愿意把他带进周末的高尔夫球局。
奈何姜阳说：“爸，上次杜伯伯的那个项目，我帮他构思了一个规划，我想直接跟他谈谈。”
杜启明，海东省的食品大佬，是姜若望无论如何都得罪不起的人。这位意外的跟姜阳特别投缘，愿意和姜若望合伙成立一家地产公司，开发房地产。这个是个明面上看起来特别干净的产业，但姜若望混了江湖多少年，自然知道其中有些猫腻和小九九是儿子这种未成年人根本堪不透的。
“阳阳，你现在年纪还小，最关键要做的事情是学习。等你考上了大学，爸爸的所有产业都是你的。”
“爸，早一点，有什么不好？我是姜家的独苗，我不想做吃干饭的人。放心吧我能平衡好学习和业余爱好。”他拎起了高尔夫球杆，“走吧，车不是已经被谭叔叔开过来了？”
姜若望没辙，只好叹口气随他去了。
在车上，他和姜阳约法三章。一旦学习成绩有所下滑，所有的“业余爱好”都要终止。
姜阳点头同意了。
今天刚好是周五，明天又能继续他的“业余爱好”，姜阳满心都是期待。
不过此刻，他的身体依旧紧绷着，好像在等什么人。他左顾右盼的模样，变成了人群中的焦点而不自知。
十五岁不到的年纪，仪态已经出落得非常好。175的个头，英俊偏文艺的长相，清爽的发型，干净的穿搭，无论在哪里都是令人吸睛的存在。
很快，有一个带着帽子的长发青年走近了姜阳，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人比姜阳还高出半个头，身材高大，体格有型，穿着打扮不像校园里的学生，反而像个社会精英人士。
姜阳早已准备好了一个厚厚的信封，递了过去。
“这周的花销。”
那人咧嘴一笑，满意接过，又嘀咕了两句：“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你开出这么高的价格聘用我，就那个女人，我真的完全受不了。”
“她又怎么了？”姜阳没有看他，而是继续盯着路面。
谭师傅的车已经在路口隐约冒头了。
“动不动就发大小姐脾气，又抓又挠又打又闹，整个人像个疯子一样。”年轻的男人说着，撸起衣袖。
姜阳瞥了一眼，看见裸露的手臂上，肉眼可见的都是抓痕。
对方又掂了掂信封：“再这样，我可要加价了。”
“哄好她，不会亏待你。”
车身已经就在十步之内，姜阳快步离开年轻男人，直接上车。
那人拉下帽檐，正是已经长大成人的白孟实。
当年他虽然转学去了一中的初二，但由于底子差，高中虽然也努力了，可依旧没有考上大学。白母因为女儿的去世心存不安，竟然郁郁成疾。
白孟实干脆就不复读了，在姜阳的介绍下，去找了份工作。工资刚好能够得上母亲的医药费，可是两人的生活花销完全不够。
姜阳想了个主意，让他去陪自己的二姐姜盼。
姜盼当年是知道白梦珑的，但她压根就不知道对方还有个弟弟，也不知道白孟实其实就跟他们曾经做过校友。
一场精心策划的邂逅之后，姜盼对白孟实一见钟情。白家这两姐弟，都长相极为优越，白梦珑是甜美清纯的长相，而白孟实与姐姐有一样好的轮廓与五官，加上姜阳的资助，他摇身一变成了个化名“南枫”的帅哥，与姜盼谈起了恋爱。
每天陪着她打麻将，嬉闹，玩乐，开派对，四处开车疯玩，不用被上班拘束还可以拿到足够多的“工资”，白孟实是不排斥的。只是这个女人越来越难搞，他嘴上抱怨，眼神里也无意间会流露出厌恶的情绪。
姜阳曾经跟他深谈过一次，把这个就当做一份工作。公司的老板总会遇见各种各样的，打工人只要忍受住委屈，赚得多一些，谁会不愿意呢？
目送姜阳上车后，白孟实在原地点了根烟，抽完才狠狠踩灭烟屁股离开。
谭师傅并没有留意到刚才姜阳和年轻男人的小动作，只说了一句：“抱歉啊阳阳，让你久等了。”
“没事的谭叔，今天周五路上堵车，我反正也不赶时间，你慢慢开就好。”
谭师傅点点头，也不多话，专心看着路况。
好不容易开到下一个路口，又继续是红灯。
一个跟姜阳差不多大的男孩，瘦弱的身形在排队等红灯的窄小车缝见穿梭着。
姜阳开了一点窗户，隐隐约约听见对方用很腼腆的声音在问：“叔叔要买地图吗？地图买吗？买张地图吗？”
很多车都直接按喇叭表示拒绝。
他没有看到对方的长相，只觉得这个同龄人，有一点让他心跳加速的错觉。
他觉得从背影上看，这个男孩好像儿时的自己。
一个穿越在家庭的窄逢里，艰难求得一点生存机遇的小男孩。
面前是家庭关系中亮起的红灯。而他穿越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低声下气地售卖着手中的地图。
姜阳想起自己坐到那根针上的时候，还笑嘻嘻对着两个姐姐装了傻。
家里有什么好东西，爸爸都是给自己，而他要把那些礼物摊开，像售卖地图一样问两个姐姐，要吗？姐姐选一个呗？
何其相似！
但最可怕的是，姜阳在恍惚中，看见那个小男孩转了一下头。
他的脸虽然比自己稚嫩一些，但姜阳没有看错，这就是一个缩小版的自己。
那个男孩子，竟然和自己长得有八九分相似。
他到底是谁？
绿灯亮了，喇叭声响起，无数车流又像带壳的钢铁虫子继续往前冲。
小男孩闪到了一边，站在电线杆旁，愁眉苦脸地看着手里的地图，又看了看日落的方向，似乎决定离开了。
姜阳迅速打开后排座椅，跟谭师傅匆忙说了一句“谭叔，我先不回去了。我要去找个同学讨论功课！你跟我爸说一声！”
“啊？”谭师傅刚想阻止，但前面的车已经驶离，后排的车又在按喇叭让他前行。无奈之下，谭师傅只好扯着嗓子说了一句“注意安全”。
姜阳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然后跟着那个小男孩，迅速消失在了谭师傅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