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照正要上前动手,刘远年拦住他。
这个老头为水府付出了太多,刘远年想让他留些余光见儿女最后一面:“老门长,让我来吧。”
刘远年把于若竹吓到了,她生怕刘远年会激怒白清云,上前推搡着他喊:“你打不过我大哥的!你走!你走!”
刘远年不理她,只是静静地与陈照对视。
河风挑起他腰背的长辫,消瘦的面容刻着风割过的痕迹。
他分明还年少,可又像是很老了。
陈照欣慰地拍了拍刘远年的肩膀:“我已看到希望,你在,水府不亡,我这把老骨头还有劲,再替你拔掉最后一根刺。”
刘远年鼻尖一酸:“可您还没见陈风和陈兰一眼,我不忍。”
“无碍。”陈照摇摇头,略去那股悲伤。话语落,身形动,雷一般的怒吼响起:“神尊白清云!来战!”
战团一触即发!
陈照携着大山般的杀气撞向传说中的神祇!正式敲响凡人挑衅神威的惊世一战!
堕邪之神应上最强凡人的拳脚,当今河滩上最强交手!
刘远年清楚白清云的厉害,他想进去帮忙,可他无法接近,那已不是他能插手的了。
于若竹站在一旁望着刘远年的侧脸,她想说句话,可心知刘远年不会搭理,心中有股滋味,却也只得暗自咽下。
这时,远处忽然跑来几人,是水府的人赶到了。
一个小伙和一个少女跑得飞快,他们望着与白清云鏖战的陈照,大吼道:“爹!”
陈照没有回应,他对付白清云已是极为吃力,无法分神。
水府众人赶到刘远年身旁,望着腥风血雨的战团沉默不语。
陈家兄妹红了眼,提着大刀便要进去帮忙,却被吴泽死死拦住。
陈风双眼充血,嘶声竭力地咆哮:“吴二叔!我要去帮我爹!莫要拦我!”
“你进去只会给你爹添乱。”吴泽毕竟是长辈,行事要沉稳一些,他看了赵呈一眼:“大哥,你我二人莫要辜负老三。尽力便好,尽力便好……”
话道得明白,今日,他们只能护住水府的后人。
一旁的草丛又蹿出密密麻麻的一群人,是后巫和于家的人,许久不露面的于大黑也来了。
他望着那鏖战的一神一人,已是惊得说不出话。
当年他便料到陈照与白清云之间必有一战,却没料到来得这般突兀。
众人惊呼白清云神威,也惊叹陈照悍勇。白清云固然可怕,可陈照也并非善茬。
一神一人贴身碰撞数十次,足以震碎山石的力道不断朝对方身上砸去,多番厮斗,打得酣畅淋漓。
稍过一会儿,一道人影被甩出涌动的战局,陈照接连倒退数步,身形已是不稳。
“爹!”
看到陈照落败,陈家兄妹心急如焚。
陈照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
他眉头皱得如同一块铁疙瘩,不解地询问白清云:“传说中的神祇,天威当真要摧毁这条黄河?”
白清云双手背握,异瞳缓闭,不言也不语。
见到如此,陈照像是遭到了什么打击,身形一垮,踉踉跄跄地转身,对着波澜壮阔的大河狠狠一跪!
他这具早已死去的肉身已经长出尸斑,可眼中却还是流出两行滚烫的泪珠,诉说着他的无奈,诉说着他的迷惘。
“禹王!水府奉法旨镇守古道,护两岸太平。如今这条河已经镇不住了,水府先祖和水府子孙等来的便是这天数吗?您告诉我!您告诉我!”
他接连不断地对大河磕头。
下一刻,刘远年抬头一看,似乎看到天边的云边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头戴草帽的白胡子老头,模样平常,可双眼却好像将九州大地都涵盖在其中,纯净,祥和。
周天响起一阵低沉的叹气声,白胡子老头落寞地摇头。身影渐渐消失,再也见不到了。
陈照抬起头,沉默良久。
无人道话,可无言却好像更激起了他心中仅存怒意。缓缓起身,猛然回头!对着神祇发出响彻天地的战语:“天命如此,我却不认!即便你是神,我亦敢斗!”
白清云一摊右手:“来。”
陈照一步一步向前,他的身体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异样。
浑身如同被火烧透了一般,迸发出阵阵红光,凝聚成一个扛着锄头的老头。
风沙汇聚而来,引发不时下劈的雷光。他每走一步,皆令大地碎出裂痕。
刘远年再度一惊。
老门长的这身气势,好似比那长江的道门天仙还要强大得多!
难怪疯道人曾经说过一句话,水府陈年不仅是大河滩的顶端,还是当今华夏最强的凡人。
可赵呈却叹了口气:“老三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吴泽不解此话,急忙询问。
赵呈道,水府人本就为异端,而陈照更是异端中的异端。
身负禹王遗血,号称水府最后的回光返照。
千百年来,大河滩上涌现无数能人异士,要论谁强谁弱难有定论。可要论最强,必是陈照无疑!
有人说他是天神降世,也有人说他是上古圣君大禹王的转生。
而刘远年也看得明白。
老门长燃烧了自身的禹王遗血才会这般,如此是自毁根基,可若不如此,他斗不得白清云。
与传说中的神一战是老门长毕生夙愿,为此一战,即便付出所有也无怨无悔!
看到陈照身上的变化,白清云依然面无表情,却不吝赞许:“身为凡人,拥有无限近神之能,陈照,你果然是了不得的。便让本尊见识,凡人究竟能到达何其境界。”
陈照大吼一声,震出惊天巨雷:“来!”
双方再度交手,这一次竟然导致河滩剧烈晃动!风沙团团交聚而来,耀眼雷光绕着一人一神疯狂下劈。
今日一战,将会永远篆刻于这片大河的上空!
交手无数,风沙中飘出一道人影,竟是白清云。
它擦掉嘴角的透明血迹,眼中露出一缕诧异。
后巫和于家的人面如白蜡,都没想到白清云竟会败阵。
“茫茫数千年,能把本尊伤到如此的凡人,你是头一个。”白清云负手而立,既是赞许,又是微怒:“触怒本尊。陈照,可扛得住神威?”
“如何扛不住?”陈照握拳打来:“神威有何能,人定胜天,我不惧!”
白清云右臂轻抬,掌心翻,隔空挡住那千斤重拳。黑云压顶,神光现,狂风来,神祇周身散发层层残影,神音回荡于周天久久不散。
左黄右蓝的神瞳光芒一现:“人,岂能胜天?”
陈照被巨力击退而回,接连倒退二丈开外。
河面暴起人高的水浪,河滩再次动摇。奇怪的乌云密集,散出细细的雷光,白清云被卷起的风沙团团遮掩。
众人被这阵势吓到,不禁向后退开。陈照的眉头紧紧皱起,嗅到了真正的危险。
“嗷!”
低沉的咆哮响彻数里开外!风沙中现出一道巨大的白色身影!
后巫众人当即跪地膜拜,水府和于家的人皆被无尽的惊骇吞没!
堕邪之神欣赏能与它交手的人,却不会允许那能与它交手的人存活下去。
“爹!”
陈风大喊着要冲过去,却被刘远年死死拉住。
陈照死死望着那道巨影,尚未有所行动,那道巨大的白色身躯便已俯身扑来!
漫天风雷随身而动,陈照挡不住扑面而来的气势,被震得连连倒退。
这道巨大的身躯在四分五裂时便能将他困死在山中十数年,更别提完整时的神威。
他被那道身躯的巨爪打得接连后退,无法挽回的颓势毕现无疑。
白色身躯在云中不断翻腾,陈照身上逐渐出现血淋淋的伤口。
最后,一条巨尾在他的胸口狠狠一拍,立即将他拍飞了出去。
他仰面倒退老远,撑尽最后余力挺身而立,微微低首,再也没有还击。
见到陈照那般,陈风双膝跪地,嘶声竭力地大喊:“爹!你再看孩儿一眼!再看孩儿一眼!”
那句嚎叫触动了陈照愈发微弱的灵魂,他微微抬头,望着跪地的陈风和陈兰,两行泪珠缓缓而下,干裂的嘴唇轻轻一动:“娃儿……我的娃儿……”
“爹!”陈风不断磕头:“孩儿从不恨,从不怨!大河危难,孩儿会守,水府之事,孩儿会做!陈家生是水府人,死是水府魂,您走好!您走好!”
陈照热泪盈眶,他不知该与他的孩儿多说什么了。
他心中有愧。
对得起水府,却对不住自己的婆娃,人活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孩子……”
陈照将目光移向刘远年。
刘刘远年立刻跪在陈风的身旁:“您说!”
“大河危难,我挽回不了,我不甘……,我走了……。接下来的担子,要由你一个人去扛了……。水府人,站着死,不跪着活,你记住,记住……”
最后,他缓缓摇头,死死地望着奔涌的大河。
在最后的片片模糊之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位身穿白裙的少女。
她站在河岸上,站在风沙中,站在岁月里。
她及腰的青丝被风掀得乱飞,娇弱的倩影不为风动,左蓝右黄的美眸中无喜无悲。
对视许久,她忽然笑了。
像是春季渐绽的花朵,又像是足以融化寒冰的春风。莞尔一笑,好似永痕。
陈照的眼中再次涌出滚烫的热泪。
他愧疚,他遗憾,他心中的巨石将他堵塞得无法喘息。
在他年少的时候就已经对上了后巫,而那时候的后巫外宗,远不及大宗残暴。
后巫之中,有一位名唤白希迎的少女。
英雄与美人,金童与玉女,终因立场不同,而分道扬镳。
他娶妻生子,威震大河两岸。她红颜薄命,消散在华山夏水中。
他喃喃道:“我……,对不起……”
白希迎缓缓摇头,略去所有悲伤和遗憾,渐渐消失了。
陈照对正大河的方向。
他这一生是为了河而生,可他却看不尽大河的魂,走不完大河的路,尝不尽大河的水。
他的身躯依然于风沙中屹立不动,长辫随风舞起,宣告着英雄的落幕,诉说着悼逝的哀歌。
嘉庆二年,水府老门长陈照,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