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2
自从白清云降临大河滩,后巫达到前所未有的强盛。刘先与后巫族长白虬同归于尽之后,本就无比凋零的水府再陷绝境,被迫再次蛰伏等待时机。
但随着黄河的防线逐一被毁,刘远年还是要得出河巡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在风子口被于家截杀,再被感到的白刀打成重伤 如果不是吴英及时赶到,他命休矣。
夜间的河滩弥漫血腥,吴英北着奄奄一息的刘远年狂奔,身后跟着黑压压的后巫众人。
“挺住!”吴英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追兵,对昏昏欲睡的刘远年叫喊:“睁眼!莫要昏头睡去!”
刘远年瘫在吴英背上浑浑噩噩,耳畔传来的各种叫唤被风扰得乱七八糟,浑身透不上一点劲,张嘴道句话都是奢望。
死亡覆顶,他萌生出了交代后事的想法
多年前,九鼎现,河图出,大河动,天下乱。至今,是千百年来大河滩最危难的时期。他想逆天改运,却终究扛不住大道。
定数终究是定数,人力无法逆天而行。他已尽力,他没办法,只能巴巴望着。
他刘远年注定为河殉葬。
如果局势真的已经无法挽回,在他死了以后,各家兄弟就此离开河滩,去别的地方生活吧。
水府已经填进去了太多生命,不能走到断子绝孙的地步。
如果祖宗要怪罪,那就怪他一个人好了。
罢了……
这时,前方的草丛里又蹿出一群异瞳,前后被夹击,吴英被迫停脚,狰狞地四处张望,希望找到逃命的路子。
白刀追了上来,冷冷道:“刘远年,无需挣扎,逃到尽头亦是个死。”
“娘的!”眼见逃命已是无路,吴英将刘远年放下,怒道:“即便是死,老子也拉个垫背!”
白刀对吴英不予理会,再问:“刘远年,可有遗言?”
“不必说了,不必说了……”刘见河浑噩道:“那都不重要。”
“少年人英气当头,世间有你这等人也是稀罕。先祖跟于家家主给你活路你不走,将死之人、将灭之门,值?”
“天命如此,无所谓值不值,我无憾便好。”
“好!”
传来,后巫众人心头一惊,这才发现远处的河滩上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那是个中年人,体型敦厚,站立如松。月幕之下,立在那里如同一座石碑。
白刀觉得那不是个善茬,却也不惧:“什么人?休要多管闲事,滚!”
如今的大河滩上后巫称王,于家跟总盘都是他们的狗腿子。可那中年人却视若罔闻,非但没有识相退去,反而款步走来。
刘远年无法形容那人走来之状,好似一座行走的大山。
他走近后,刘远年看清了他的脸。
面色黝黑、四肢粗壮,身上沾着河滩洗不掉的泥沙气息,一双大眼炯炯有神,粗眉之间藏着淹没不了的英气。
两鬓灰白的他好似只是个寻常的河滩汉子,却又像是一尊杀伐神祇。
可刘远年却在他身上感到一股莫名的亲切感觉,如同父亲一样的感觉。
中年人不理会白刀,而是对刘远年赞许:“孩子,说得很好。”
“你到底是什么人?!”
白刀再度质问。
他在中年人的身上嗅到了十分危险的气息。
中年人收回目光,那股藏不住杀气再次浮现:“你方才说这孩子叫刘远年?”
“是又如何。”
“不如何。”
中年人摇摇头。
白刀正想着怎么动手,却见一道残影生猛扑来!惊得他心头一跳,尚未反应过来,脖颈便被铁钩一般的手死死掐住。
白刀惊恐,更是骇然!
身为后巫长老之首,他天生阴神附体,如今的大河滩上可斗他之人寥寥无几,没想到今日竟被一个草头壮汉一手制服。
刘远年跟吴英为之一惊,后族和于家的人见到此状更是胆破魂飞,半步也不敢靠近。
白刀心中泛凉,却依旧壮着胆色恐吓道:“你已经死了!与我后巫为敌,你下场会更惨!”
“我不惧。”
中年人五指一抓,铁钩般的手指狠狠刺入白刀的喉咙,瞬间捏碎白刀的喉骨,鲜血喷涌而出!
白刀三魂已去一半,他紧紧拽着中年人的胳膊,瞪大血眼,惊恐且不甘的张嘴,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中年人冷冷望着他,又一掌朝他额头一拍,顿时将他的额头拍了粉碎。
额骨被毁,白刀两道阴魂骤然溃散,瘫倒在地,身体渐渐收缩成瘦骨梭棱,如同一具包了人皮的骸骨,分外渗人。
“还妄想夺舍再生,出来!”
中年人在尸骸的顶上三花处揪出一道阴魂。
白刀的阴魂并未常物,阳火旺盛之人都不敢触碰。
可中年人的阳火不知旺盛到了何等地步,压得阴魂不敢造次。
阴魂传出空灵的嘶吼:“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中年人不理他,随手一捏,阴魂骤然消散,惊恐的嘶吼被风吹得渐行渐远。
“水府陈照……你是陈照!我不甘!我不甘……”
那道魂音完全散去后,于家的人面如死灰。
后巫的人或许不知陈照是何人,可于家却是如雷贯耳。
水府上一代大门长,昔年威震大河滩之人,整条大河的王!
于家的人像见了鬼一般头也不回地溃逃,后巫虽彪悍,可这中年人一招便将长老斩杀,他们深知不是对手,只得暂做逃离。
陈照并未追赶,刘远年与吴英面面齐齐跪下:“老门长!”
“起来。”陈照将两人扶起,望着刘远年的眼中再现慈爱:“扛起这般重的担子,孩子,你苦了。”
刘远年忍不住夺眶的泪水:“老门长,我爹……”
“不必说,我都晓得,莫哭。”陈照为他抹去泪花:“先走。”
三人找了个僻静的破庙休养,水府老门长再现河滩的事应该已经传开了,后巫跟于家收敛了许多,刘远年的伤势也逐渐好转。
陈照时常立在破庙旁的山头上,像一株崖柏凝望着远处的大河,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两日后,吴英离开了,去通知分散各地的水府众人过来,只剩了刘远年和陈照两人。
“有些事毕竟隐秘,眼下无人,我便知会你。”
吴英走后,陈照终于开口了。
吴英虽也是青门人,可有些事是大门长才能晓得的绝密。
“您要说的……”
“不错,便是我与你父亲去往南边之事。”
当年他在鹤家楼封住了一只女鬼,之后便与刘先去了南边,这一走再无音讯。
刘远年打开过那五口箱子,里边却空空如也。
“那些东西被我取走了,里边不是那个女人的尸体。”陈照沉沉道:“是一条龙 一条白龙。”
龙?!
刘远年如遭棒喝!
这世间当真存在那种神话之物?会不会是看错了?
“的确是条白龙。”陈照又道:“龙尸被分碎,神魂已然退走,可尸骸却并未死去。”
刘远年无法遏制心中惊异。
龙乃华夏图腾、天子象征,不管正邪皆为神物 可即便是神物,被分尸后尸骸也不亡便是奇了。
陈照说,那五口箱子并非河滩之物,他早年闯南走北见过些世面,晓得那是南疆巫蛊之物,而那具龙尸极不寻常,必定与大河有关,他为探清究竟,便取出龙尸与刘先去往了南疆。
当年大乱并未真正到来,后巫未现,于家跟总盘蛰伏,并还有些水府老辈镇河,河滩还算太平,因此他们就去了南方,本想数月便回,不料出了祸事。
“那具龙尸活了,我与你爹被它困死在一个山涧里,过了好些年,才有几个也在找那具龙尸的人把我们救了。”陈照又盯着刘远年:“那几人长得与你一模一样,想必你已见过了。”
刘远年点头,长得很像他的人便是青背与双目,在暗中屠了不少后巫跟于家的人。因为长相一样,河滩上的人都认为是他干的。
“那具龙尸呢?”
刘远年心中已然摸清了一些,却还想问问。
“早些年飞走了,否则我们出不来。”陈照长叹一声:“你爹与那几个人先回了河滩,我留在南疆继续查那几口箱子的来历,可惜一无所获。不过我想,那具龙尸便是那祸乱大河的神邪了。”
这便说明,后巫先祖白清云非但是一尊神祇,还是一条龙!
刘远年的命魂镜并未完全唤醒,很多事情细细碎碎,他也看不明白。
杀掉白清云的是谁?为何不销毁白清云的尸骸,而是镇在鹤家楼的枯井中?
迷雾一重又一重,可陈照知道的只有这么多。
或许有些事已经彻底消散在历史长河中,只有白清云自己才晓得。
刘远年很想知道那五口箱子的来历,可眼下那不是重点,只得作罢。
陈照还透露出了一件事。
他让刘远年小心一个名为改元天教的组织,并将当初引魂一事悉数告知。
这些年下来,他总觉得大河滩的动乱是人为制造的一盘棋,布局者恐怕就是神秘至极的改元天教。
但那只是猜测,究竟是不是 谁也说不清。
“门长,我们真能扛住结果?”
刘远年心中无底。
这句话他从未与人说过,可在陈照面前,他不想隐瞒。
“能。”陈年点点头,望着刘远年,不容置疑:“只要你在,水府便能,因为……我见过。”
刘远年疑惑,更是不解。
许多人都如陈照这信他,爷爷这般,爹也是这般。
陈照说见过,也不知见过什么。他应该还知道一些事情,刘远年想问清楚。
“时候到了,该知道的便会知道。时候不到,知道了也是枉然。”陈照摆摆手:“你只要晓得,有你在,水府中兴,大河必稳。”
两人不再说话。
过了许久,看着大河发呆的陈照突然问了句:“我那楞小子和傻闺女,还好?”
刘远年点点头:“陈风气血方刚,陈兰小妹眉恭眼顺,都有您的样子。”
“那就好,那就好。”
陈照露出欣喜的笑容,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刘远年还是看到了。
陈照离家时陈风和陈兰还小,他刚回来,第一件事是跟刘远年交接,还没来得及跟儿女团聚。
他虽是水府的支柱,却也是个父亲,哪有不疼自己孩儿的道理?
只是在他心里,大河比家重要。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不想,不是不提,只是不说出来。有些父亲的爱是宠溺,有些父亲的爱是严厉,还有些父亲的爱是关怀。
陈照便是后者。
他有父有母,有妻有娃,可祖上传下的重担迫使他埋藏心里不愿提及。
水府人是孤苦的,家人便像心中的一道疤,动一下便心如刀割。
“等他们来后便能团聚了。”
刘见河安慰道。
“来不及了。”陈照却摇摇头:“来不及了。”
这时候,刘远年才发现陈照的面色白蜡,声音发着徐徐魂音,如同一具行将就木的尸体。
先前他病重没有发觉,如今凑近瞧,才看到陈照的脖后有一小块斑点。
他惊骇:“门长……您……”
这分明是一具已经死掉了的尸体,只是被强横的灵魂支撑着才没有倒下。
“生死之事,无人能逃。可我不愿,亦是不甘,总想回到河滩为你拔些刺。叶落归根,看看大河,看看水府,再看看……”陈照的双眼炯炯有神:“再看看我的孩子。”
听罢,刘远年心中空落落地疼。
这个老头为了水府和大河,终其一生义无反顾,最后死在了回家的路上,却又硬生生地走了回来。
陈照,这位威震大河滩的王终究是死了。
他没回来时,刘远年心中总想着、总盼着。因为他太苦,也太累,迫切想得到老门长的帮助。
可现在,老门长倒了,属于老门长的时代彻底过去,往后的风雨,还是得由他一人去扛。
“来了!”陈照忽然精神抖擞!站起身来,那股逼人的杀气再度浮现:“他来了!”
话音落,刘远年便看到远处的河滩上站着两道穿着白衣的人影。
一男一女,在夜幕下看得不是很清楚,可刘远年知道他们是谁。
既然它来了,逃必定是逃不了。
陈照死死地盯着白清云,挺直腰板迎了出去,好似一座大山,纵然天崩地陷,我自岿然不动。
白清云就立在那里,夜风吹动它的银发,犹如一座凌驾苍天的神邸。
在它面前,陈照显得那般渺小。
“刘远年!”
两人走近后,一声娇喝便传来了。
是于若竹。
一段日子没见,她瘦了不少,漂亮的脸蛋也有些憔悴。
刘远年看着有些心疼。
可她是于家的大小姐,又被白清云当作妹妹,她注定是水府的死敌。
因此,刘远年不想与她说话,尤其是在老门长面前。
见刘远年不回话,于若竹恼了,又气又急地走来:“刘远年,我等你许久,你为何不理我,为何不理我?!”
接着,她想到了什么,望向与白清云对恃的陈照,顿时苦笑:“也是,水府的老门长在这里,你是大门长,自然不愿见我。我知道,我知道,可我还是不怨你,不怨你……”
刘远年视她不见,直勾勾地盯着白清云:“为何带她来?我们之间的事与她无关。”
“远年,莫怪大哥,是我求他带我来的。”于若竹生怕刘远年误会,急忙解释:“我只想见见你”
白清云并未理会刘远年,注意力都放在陈照身上。
“你便是白清云?祸乱大河的神邪。”
陈照说话了,张嘴便带着弱雷。
“陈照,能让本尊记住名字的人世强者,你是一个。”白清云道:“曾经终归是曾经,已死之人,还翻得起浪花?”
“是否翻得起,斗一斗便知分晓。”
陈照丝毫不惧。
大河危难,他无法力挽狂澜,这是他一生遗憾。
从当年的河眼洞窟之后,他便想与白清云一斗,为心中的不甘。
“人有生死,事有终始。白清云伸出一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