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宫的晨雾还未散尽,嫣红便已在镜前静坐。侍女青黛正为她梳理鬓发,玉梳划过乌发的声响轻得像一片落叶,却让她指尖微微发颤。案头青瓷瓶里斜插着一支将开未开的白梅,冷香萦绕间,昨夜里内侍那句“贵妃娘娘有请,为小主设计新妆”的宣召,还在耳畔反复回响。
贵妃王氏,是宫中最擅用颜色与脂粉的人。她的“晓霞妆”曾让皇帝驻足良久,那抹从眼角漫至鬓边的绯红,似晨曦染透云层,连廊下的鹦鹉见了都要多啼叫几声。如今召她去,名为设计新妆,实则是何用意?嫣红抬眼望镜,镜中人眉如远山,眸若秋水,只是唇色偏淡,透着几分未脱的青涩。她深知,在这深宫里,每一次靠近权力中心的机会,都可能是铺着锦缎的陷阱。
行至凤仪宫偏殿,暖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龙脑与苏合香的馥郁。贵妃斜倚在九曲流苏榻上,一身藕荷色蹙金绣鸾凤宫装,腕间羊脂玉镯随着抬手的动作轻撞,发出清泠声响。“嫣红来了?”她声音含笑,目光却似透过一层薄纱,细细打量着阶下之人,“快些坐下,哀家瞧你这几日清减了些。”
“有劳娘娘挂心,许是近来天寒,胃口不佳。”嫣红敛衽行礼,姿态恭顺,眼角余光却瞥见妆台上摆着的螺钿漆盒——盒中并非寻常胭脂,而是几枚色泽诡异的深红膏体,凑近便能闻到一股微醺的甜香,像极了江南的杨梅酒。
“哀家新得了些好物,”贵妃示意侍女打开漆盒,指尖蘸了些膏体,在嫣红手背轻轻一抹,“这是用西域进贡的‘醉颜花’汁液调和了玫瑰露制成的,点在脸上便如酒后红晕,最是惹人怜爱,哀家想着给它取名‘酒晕妆’。”那抹红在嫣红白皙的手背上晕开,真如饮了三巡桃花酿,连肤色都显得通透起来,只是那甜香里,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味。
嫣红心中一凛。醉颜花她曾在医书上见过,花瓣含微毒,少量外用可使肌肤泛红,但若用量过当或遇热,便会引发红疹,更甚者会面色青黑,状若中毒。贵妃此刻亲自为她上妆,指尖的力道不轻不重,尤其在颧骨与鬓角处反复晕染,那膏体的用量早已超出了“点缀”的范畴。
“娘娘的手艺真是巧夺天工,”嫣红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惊色,声音却依旧平稳,“只是这颜色太过明艳,臣妾怕是衬不出娘娘万分之一的风华。”她刻意将“臣妾”二字说得轻软,带着几分自谦,又似无意提醒着彼此的身份界限。
贵妃闻言,涂着蔻丹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笑道:“傻孩子,哀家为你设计妆容,自然是要你艳压群芳。”她拿起一支羊毫笔,沾了些更深的赤色,竟要往嫣红眼尾勾勒,“今日御花园设宴,皇帝陛下也会去,你且顶着这妆去露露脸,也好让陛下瞧瞧哀家的心思。”
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内侍尖细的通报:“慕容将军回禀娘娘,边关急报需呈陛下御览,特来凤仪宫候旨。”
嫣红的心猛地一跳。慕容云海,禁军统领,亦是……她不敢深想,只觉那脚步声像踏在自己的心尖上。贵妃的动作也停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却很快换上端庄的笑意:“将军请进。”
慕容云海一身银白铠甲尚未卸下,肩甲上还沾着些许晨露,见了殿中情形,目光在嫣红脸上的妆容处短暂停留,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并未看嫣红,而是径直向贵妃行礼:“末将参见娘娘,边关八百里加急,需即刻呈送陛下。”
“哦?如此紧急?”贵妃抬手示意侍女接过军报,目光却似笑非笑地看向慕容云海,“将军一路辛苦,不如先坐下喝杯热茶?哀家正为嫣红设计新妆,将军不妨也给些指点。”
慕容云海这才“顺势”看向嫣红,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片刻,忽然朗声笑道:“娘娘的手艺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末将不懂妆奁之事,倒是觉得这‘酒晕妆’名不虚传,瞧着真似饮了琼浆玉露。”他顿了顿,忽然指着嫣红鬓边一缕碎发,“只是小主鬓角这处,似乎沾了些妆粉,末将斗胆,替小主拂去如何?”
贵妃尚未答话,他已上前一步,手指看似随意地拂过嫣红鬓角,指尖却飞快地在她耳后某个穴位上轻按了一下。那动作快如闪电,连近旁的侍女都未曾看清,只觉嫣红鬓边的碎发被拂开,露出光洁的肌肤。而嫣红却在那一瞬间,感到一股清凉之气顺着穴位涌入,脸上原本因“醉颜花”膏体而泛起的异样热意竟稍稍退去。
“将军真是细心。”贵妃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探究,目光在慕容云海和嫣红之间转了一圈,忽然拍了拍手,“也罢,皇帝那边要紧,哀家就不留将军了。嫣红,你这妆也差不多了,便随将军一同去御花园吧,也好让陛下早点见到你的新模样。”
慕容云海躬身领命,转身时有意无意地放慢了脚步。嫣红福了福身,跟在他身后走出偏殿。待行至无人的游廊,慕容云海才低声道:“醉颜花外用过量,遇热则毒发,方才已为你按住‘翳风穴’暂缓毒性,到了御花园,寻机用冷水敷面,切记避开贵妃眼线。”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往后若再遇此类‘恩宠’,需多留三分心眼。”
嫣红抬眼看他,晨曦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肩上,银甲反射的光映得他面容英挺,眸中是她从未见过的郑重。她喉头微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低低的“多谢将军”。
御花园的宴会上,皇帝果然对嫣红的“酒晕妆”多看了几眼,笑着赞了句“妩媚动人”。而贵妃坐在主位,看着嫣红虽面色泛红却并无红疹,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随即便被得体的笑容掩盖。嫣红则借着向皇后敬茶的机会,在偏厅用冷水轻敷面颊,那抹过于明艳的红晕渐渐褪成自然的粉色,倒真似不胜酒力的娇羞。
席间,慕容云海借口向皇帝禀报军务,数次将话题引开,或是提及边关趣事,或是请教某位老臣的政见,巧妙地分散了众人对嫣红妆容的过度关注。待宴会过半,贵妃见无机可乘,又因慕容云海的刻意周旋而无法再施手段,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退席。
暮色渐浓时,嫣红回到自己的宫殿,青黛端来卸妆水,看着镜中渐渐恢复素净的脸庞,她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妆台上,那支白梅不知何时落了一瓣花,像一滴凝固的泪。
她知道,今日的“酒晕妆”不过是后宫试探的开始。贵妃的杀机藏在脂粉香里,而慕容云海的解围,则像一道隐秘的光,照进这深不见底的宫墙。只是这光能否长久,她不敢赌,亦不能赌。唯有将今日的惊险藏入心底,对着镜中素面,缓缓闭上眼——这后宫的路,每一步都需踩着刀尖走,而她能做的,除了小心,还有等待,等待一个能真正握住自己命运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