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气氛诡异。
随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朱元璋的神色不断变化。
从最初的惊愕,到逐渐的疑惑,再到后来的无奈,最后竟隐隐露出一丝笑意。
他看着李骜那副“怒火中烧”的模样,心中的郁结不知不觉间消散了大半。
太子标和李文忠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看着朱元璋的态度转变,两人心中暗暗称奇。
他们终于明白,李骜这看似“火上浇油”的做法,实则是反其道而行之,用极端的言辞来化解帝王的怒火。
“好了好了,别再说了!”朱元璋摆了摆手,脸上的怒气早已消散,只剩下一丝哭笑不得。
“你这小子,净说些吓人的话。”他靠回龙椅,目光扫过满地的案卷,神色渐渐变得凝重,“空印之事,确实不能轻饶,但也不能一概而论。”
诶,这就对了嘛!
李骜心中顿时一喜,知道火候已到,他立刻正色道:“舅爷圣明啊!”
“臣斗胆进言,不如先彻查此事,严惩首恶,再立新制,以防后患。如此,既能彰显陛下天威,又能安定人心。”
老朱闻言先是一愣,随后没好气地笑骂道:“兔崽子,你刚刚装得倒是挺像!”
这个小子,方才竟是跟自己演戏呢!
李骜讪笑着开口道:“舅爷这话说的,不是瞧您正在气头上嘛,所以才出此下策!”
“当然,舅爷要真是觉得不解气,想将这些官员杀光诛尽,我这就带人亲自动手,保管他们一个都逃不了!”
“别说人了,狗子都得阉割掉,鸡蛋都得摇散黄,蚯蚓都得竖切半,蚁穴都得烫五遍……”
此话一出,老朱终于绷不住笑了起来。
太子标与李文忠见状,默默向李骜竖起了大拇指。
还得是你小子啊!
“行了行了。”老朱笑骂道,“你这兔崽子,真是狗嘴里面吐不出象牙来!”
瞧见老朱终于笑了,李骜暗暗松了口气,这才惊觉后背的衣服已被冷汗浸透,黏在皮肤上发凉。
方才每一句诛九族的狠话都像刀刃在舌尖打转,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你娘咧,面对暴怒的洪武大帝,还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好在他反向操作了一波,总算是让老朱怒火消散了。
“舅爷,光出气不解病根可不成。”李骜趁热打铁,“空印案看似官员欺君,实则是制度生疮。若不剜除病根,今日斩三百,明日还得冒出五百!”
听到这话,老朱顿时就来了兴趣。
“怎么解决?这可是胡元朝廷遗留下来的百年积弊!”
要是能够从制度上面着手,彻底解决这个隐患,那么这一次空印案轻轻放下也不是不可以。
李骜正色开口道:“这空印之所以产生,是因为征收、运输、储存等过程中会有一定损耗,所以咱们不如征收‘耗羡’,也就是在正税之外额外加收一小部分。”
“钱粮征收必有折耗,运粮途中霉变虫蛀,熔银时产生火耗,这些损耗本该由官府承担,却成了官员舞弊的借口。不如明定规则,在正税之外加收‘耗羡’,既补损耗,又断了私征滥派的由头。”
殿内突然陷入死寂,唯有朱元璋敲击扶手的“笃笃”声格外清晰。
太子标下意识皱了皱眉,李文忠则捻着胡须微微摇头——这法子看似巧妙,却极易沦为盘剥百姓的新名目。
老朱沉吟片刻之后,冷哼道:“加收赋税?亏你想得出来!当年红巾军起事,不就是被元廷苛捐杂税逼反的!”
“舅爷先别急,咱还有后招。”李骜声音沉稳如钟:“火耗归公!”
他抬起头时,眼中燃起灼人的光亮,“耗羡不得由官员私征,需统一上缴国库,再由朝廷按需分配。”
“一来用于弥补实际损耗,二来补贴地方官俸,三来修缮水利、兴办义学!如此,损耗明明白白,收支清清楚楚,既不加百姓赋税,又能充盈国库!”
太子标猛地抬头,惊觉李骜的计策竟暗藏三重妙处:公开耗羡比例可杜绝官员随意加征,归公管理能斩断贪污链条,额外收入还可用于民生。
但是,这等变革必将触动地方官员的切身利益,只怕这些官员又要闹翻天了去!
“说得轻巧!”老朱还是不怎么看好,“地方官没了油水,谁肯实心任事?”
这句话从老朱嘴里说出来,显得颇为古怪。
但事实就是如此,哪怕老朱也不得不承认,地方官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可以用这笔钱设‘养廉银’!”李骜轻笑道,“如今官员俸禄是提高了,但比之前朝还是远远不如,若将耗羡的三成作为养廉银,官员有了体面收入,自然不屑于蝇营狗苟!”
听到这话,在场三人顿时陷入了沉思。
火耗归公。
养廉银。
好像听起来可行性很大啊!
李文忠提醒道:“如此巨额钱财过手,难保不会有人监守自盗。”
“所以需设‘三重稽查’!”李骜伸手画出一幅复杂的流程图,朱红箭头将户部、都察院、提刑按察司串联,“地方征收耗羡需造三联账册,一份存县衙,一份送布政司,一份呈户部。每月由御史台随机抽查,若有账目不符,涉事官员剥皮实草!”
朱元璋盯着图中密密麻麻的监察节点,指节无意识地叩击扶手。
这个从乞丐一路杀到皇位的帝王,最清楚人性的贪婪。
火耗归公虽能解决空印顽疾,却也可能滋生新的腐败温床。
“若官员虚报损耗,抬高耗羡比例呢?”老朱突然发难。
“简单,设‘耗羡定额’!”李骜早有准备,“事到如今,各地不同赋税种类的耗羡一目了然,比如从云南进京会损耗多少粮食,这是做不得假的!”
“另外,产粮区耗羡不得超过正税的十,产银区火耗不得超过五……明确规定,他们也没有虚构的机会。”
“百姓若觉不公,可越级上告,查实后官员满门抄斩!”
看着站在面前侃侃而谈的李骜,老朱与李文忠都微微有些失神。
这个入京不过两年的乡野小子,如今竟能站在朝堂上,以一人之力撬动延续百年的弊政!
天纵奇才啊!
老朱感慨一番后,又觉得不安。
因为这样做,无疑是加重了百姓负担。
李骜察觉到老朱眼底的迟疑,立刻朗声道:“舅爷,看似增收‘耗羡’加重负担,实则是给百姓卸下枷锁!”
他疾步上前,举了一个最简单的例子。
“我听太子殿下说,徽州府去年的赋税记录——旧制下,地方官私征的‘隐耗’竟比正税还多出三成!百姓交了粮,还要被官吏以‘损耗不足’为由反复勒索。”
朱元璋听到这话,眉峰拧成深壑。
李骜抓住时机,解释道:“推行‘火耗归公’后,朝廷明定耗羡比例,多征一文便是死罪!以目前数据来看,百姓实际负担反而减少两成。”
“更关键的是,”李骜的声音陡然提高,“这笔收入的半数将用于兴修水利、减免灾赋。比如洪灾时,可用耗羡银疏浚河道,发展民生!”
见老朱神色稍缓,李骜趁热打铁:“舅爷常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火耗归公看似取之于民,实则用之于民。”
“待制度完善,臣还建议逐步降低耗羡比例,让百姓真正安居乐业。”
听到这话,老朱走到李骜面前,粗糙的手掌重重拍在年轻人肩头。
“你小子总能给人带来惊喜啊!”
随后,老朱看向一旁的太子标。
“太子,尽快拟定出一个章程来,然后通传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