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金口一开,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李骜身为当事人,也不得不跟着忙碌起来。
首先就是工厂选址,单安仁提醒最好遴选在水陆汇聚、交通便利的地方。
李骜与老尚书商议之后,决定将第一座水泥工厂建在上新河镇!
此地位于南京水西门外五公里处,是当时以木业闻名的沿江重镇。
大明初年营建南京城需要大量木材,长江夹江口一带江面较为平静,运送木材的木排大多停舶于此,“皇木场”之称由此而来,后逐渐形成上新河镇。
而镇内的百姓子民,因为地理原因,大多都不事生产,要么做木工匠人,要么投入商贸行业,正是水泥厂招工的绝佳人选。
这一日,上新河镇。
李骜正与单安仁闲逛,这是他们第三日在镇子里打转,连鞋底都快被烂泥糊住了。
“李小子,西南角那片洼地当真合适?”单安仁皱眉提醒道,“前儿个还有渔人在那儿撒网呢。”
李骜盯着远处露出半截桅杆的木排,江风卷着木屑腥气扑面而来。
若将水泥厂建在皇木场旧址旁,既省了运输成本,又能借现成的码头装卸货物。
毕竟水泥造好之后,肯定是要成批成批运出去的。
“就那儿吧。”李骜微微颔首,“工部三日内清出地基,再派人去渡口雇二十艘平底船,水泥烧制需用的石灰石得从采石矶运来。”
单安仁听后也没有反对,只是苍老的脸上泛起一丝忧虑:“如此大规模招工,就怕……”
“怕百姓不信?”李骜轻笑一声,显得自信从容,“明日让工部小吏在镇口贴告示,就说本朝首座水泥厂招工,管三顿饭,三日一顿肉,每日工钱三十文。”
单安仁瞳孔猛地收缩:“三十文?寻常短工一日不过五文!”
“水泥乃国之重器,值得。”李骜望着远处堆积如山的木料,想起老朱昨日召见时眼中的期许,“况且,咱们需要的不只是苦力,更是能掌握烧制技艺的匠人。”
李骜认真地开口道:“这座水泥厂,对大明而言,很重要!”
毕竟是大明第一座对外招工的工厂,意义完全就不一样了。
当百姓发现靠手艺便能吃饱穿暖,谁还愿困在一亩三分地上?
所以这座水泥厂,不仅是大明第一座对外招工的工厂,更是李骜精心埋下的变革火种。
作为穿越者,他太清楚历史的走向——原本的大明,将在匠籍制度的桎梏、闭关锁国的枷锁中逐渐僵化。
而此刻脚下的土地,正孕育着打破这一切的可能。
三餐温饱,每日工钱三十文,这个待遇就当下而言确实优厚到了极点。
但对大明而言,这不仅仅是优厚的待遇,更是刺破封建人身依附关系的利刃。
打破匠籍制度,让百姓脱离土地与官府工坊的束缚,以自由劳动力的身份换取报酬,这正是资本主义萌芽的关键一步!
到了那个时候,用水泥加固的城墙坚不可摧,宽阔平整的水泥路通向四方,商船载着水泥与瓷器驶向大洋彼岸。
纺织厂的飞梭将昼夜不停,雪盐厂的精盐会洁白如雪,无数工坊如雨后春笋般崛起,商贾云集,贸易繁荣。
当百姓尝到靠技艺和劳动改善生活的甜头,便会主动追求效率与创新,而这,正是推动社会进步的根本动力。
单安仁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可看到李骜眼中那炽热光芒时,他最终还是将话给咽了回去。
沉思片刻之后,老尚书才低声提醒道:“你小子,这条路可不好走啊!”
“嗯?单老这话什么意思?”李骜下意识地看向老人,心中陡然跳动了一下。
难道您老也是穿越过来的老乡?
单安仁却苦笑着开口道:“徐铎、温祥卿他们本意是好的,坚决维护户籍制度,确保朝廷统治稳固,只是与你立场不同罢了。”
“如今这般大张旗鼓地建工厂、募匠人,万一……”
哦,还好不是。
李骜心中顿时镇定了下来。
“单老,此一时彼一时。”李骜转身笑道,“您看这水泥,看似不过是砖石粉末,实则能让城墙固若金汤,让桥梁百年不倒。若将此法推广至全国,运河修缮、道路铺设皆可事半功倍。”
他压低声音,目光灼灼,“更重要的是,当百姓发现靠手艺便能吃饱穿暖,谁还愿困在一亩三分地上?”
单安仁摩挲着拐杖,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忧虑:“这真是老夫担心的地方!陛下设匠籍、立坊厢,为的就是将民力牢牢攥在官府手中。”
“你这工厂一开,许以重利,怕是真要动摇国朝根基。”
“根基若腐朽,攥得再紧也是徒劳。”李骜望着远处搬运木材的匠人,“您看这些工匠,白天在厂里烧制水泥,夜晚便能回家与妻儿团聚。比起世代困在工坊的匠户,他们更愿钻研技艺、创新法子。若能借此打破匠籍桎梏,让能人异士各展所长……”
话说到这儿,李骜忽然顿住,目光越过江面,仿佛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到了那个时候,大明的商船能载着水泥、瓷器踏浪远洋,工坊里织出的云锦能销往番邦,雪盐厂炼制的精盐能摆满千家万户的灶台。如此,何愁国库不丰?百姓不富?”
听到这话,单安仁怔怔地看向李骜。
他从未想过这个战功赫赫的少年神将,竟然还有如此高远的治国理念!
“你是想要藏富于民?”老尚书压低声音追问道。
他有这般思想,其实并不难以理解,毕竟“藏富于民”的思想在中国古代早有渊源,其核心是让百姓拥有财富,从而实现国家繁荣稳定,最早可追溯至先秦时期。
汉代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中提出“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主张顺应百姓追求财富的本性,体现了藏富于民的经济思想;宋代王安石变法虽侧重国家调控,但也提及“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蕴含让社会创造财富的理念。
“我记得至圣先师曾经说过一句话。”李骜笑着给出回答,“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国富民强,这本身就是个伪命题,国富不一定民强,贪官污吏多了去了,历朝历代的所谓盛世,都有百姓活生生地饿死,这也屡见不鲜的事情!”
“与其如此,那还不如反过来,民富则国强,唯有百姓手中有粮、袋中有钱,才会真心护佑这江山……单老以为呢?”
单安仁握着拐杖的指节骤然发白!
作为大明王朝的开国老臣,他见过老朱严惩贪官时血流成河,也见过灾年里易子而食的惨状。
可从未有人敢如此直白地将“民富”置于“国强”之前,这与他毕生所学的“国富民强”的治国之道,简直是背道而驰!
“单老可知,为何每逢灾年,流民便揭竿而起?不是他们天生反骨,是被逼得活不下去!”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从来都不是空口白话啊!”
单安仁闻言一怔,这些离经叛道的话语,此刻竟如利箭般,射穿了他数十载奉为圭臬的治国信条。
“民富则国强……”单安仁喃喃重复,喉结剧烈滚动。
若天下百姓都能吃饱穿暖、心怀希望,何愁国家不强?
这一刻,老尚书似乎被说服了。
“按你的法子,试试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