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御书房。
老朱正召见单安仁。
对于这位无双国士,老朱还是十分敬重的。
“单爱卿,水泥工厂建设得如何了?”
“陛下放心,一切顺利,皇木场地基已夯筑完毕,不出一月便能开窑招工。!”
听到这话,老朱欣慰地点了点头。
毕竟他可是扛着莫大压力,支持李骜建厂的。
不过目光扫过御桌上面堆积如山的奏章,老朱也突然叹了口气。
“自宣布对外招工,这几日的谏章能把乾清宫门槛埋了。”
“要不直接征召匠人前去服徭役,工厂就不用对外招工了,既省了钱粮,也免了这些聒噪,单爱卿你觉得呢?”
听到这话,单安仁顿时眉头一皱。
你这样做不是本末倒置吗?
李小子开设水泥工厂,目的在于惠及百姓、藏富于民啊!
想到这里,单安仁顿时就开口道:“陛下,老臣与昭武侯闲聊期间,倒是从他口中听到了有意思的想法。”
“哦?”老朱来了兴趣,“说出来听听。”
“倒也简单,藏富于民!”
此话一出,老朱顿时愣住了。
藏富于民?
要知道,世俗普遍的论调是“国富民强”,而李骜所说的却是“民富国强”!
虽然看上去仅仅只是调换了两个字的顺序,但其中的意蕴,却因此变得截然不同了。
啧啧,有些意思啊!
老朱立刻下令,直接开始摇人。
不一会儿,李骜就闷闷不乐地被唤了过来。
他好不容易抽出时间,回家陪媳妇儿徐妙清,结果还没温存片刻呢,就被老朱抓了壮丁。
“舅爷,您不能把人当牲口使唤啊!”
一见到老朱,李骜顿时就埋怨道。
听到这话,老朱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拍案喝道:“兔崽子,给你好脸了是吧?”
“赶紧说说,你这‘民富国强’是怎么个意思?哪里蹦出来的歪理?”
李骜听后脸色一变,下意识地看向了单安仁。
后者此刻正老神在在地闭眼假寐,只是嘴角挂着一抹笑容。
你个老家伙,怎么还出卖“同志”啊?
李骜心里面很是不爽,可他当着老朱的面儿不敢说啊!
“国富民强”四个字像刻在金砖地面的铁律,从程朱理学的经文中延伸出来,牢牢桎梏着这个时代的思维。
在大明臣子的认知里,“国”是朱明皇室的江山,是天子的掌中物,“民”不过是砖石瓦砾,生来便要为社稷堆砌、为皇权粉身碎骨。
朝堂上那些道貌岸然的御史,他们引经据典弹劾水泥厂时,眼里映着的分明是“忠君护国”的偏执,却独独看不见百姓饿死街头的惨状。
而“民富国强”,这颠倒的语序,撕开的却是整个封建统治的遮羞布。
当李骜在心里默念这四个字时,眼前浮现的是水泥厂里工人们狼吞虎咽白米饭的模样,是他们握着三十文工钱时颤抖的手——百姓不再是被压榨的蝼蚁,而是撑起国家的脊梁。
这思想与孟子“民为贵”的呐喊一脉相承,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却比千年前更锋利,直接捅向皇权独尊的根基。
这就涉及到政治意志了,将民生放在皇权之前,这是与皇权统治思想向左的,换句话说,这句话在当今大明犯了政治思想上的错误。
李骜比谁都清楚,在这个天子即国的时代,把“民”摆在“国”前意味着什么。
这不仅是治国理念的颠覆,更是对“君权神授”的公然挑战。
而老朱是什么人呢,最是厌恶孟子思想。
他读《孟子》读到“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句时龙颜骤变,拍案怒斥“此非臣子所言”,次日,孟子牌位便被逐出孔庙,天下儒士噤若寒蝉。
虽然后来恢复配享,可这场风波并未就此平息。
朱元璋亲命刘三吾删定《孟子节文》,将八十五条刺目的言论尽数剔除。
那些闪耀着民本思想的句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呐喊,“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的哲思,“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的警世之言……都被锋利的刻刀从典籍中剜去。
从此科举取士不得涉及这些内容,刻板后的《孟子》仅剩一百七十余条,如同被拔去利爪的猛虎,沦为皇权驯化人心的工具。
正因为如此,这你让李骜怎么说?
老朱删改的哪里只是字句,分明是斩断了千年来民本思想的根脉。
这位从底层崛起的草根帝王,在登上权力巅峰后,比任何人都恐惧“民贵君轻”的理念,他要用绝对的权威将臣民驯化为匍匐的顺民,让“忠君”二字成为比天道更不容置疑的准则。
而李骜口中的过民富国强,恰恰撞在了老朱最敏感的逆鳞之上。
那些被刻意抹去的孟子箴言,此刻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着他: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任何动摇君权独尊的思想,都可能招来万劫不复的灾祸。
闭嘴吧,小老弟!
“咳咳,舅爷您误会了。”李骜讪笑道,“那天跟单老吹牛逼呢!”
然而单安仁却不准备让他就这么糊弄过去,陡然睁开了睿智的眼睛,笑道:“老臣可不觉得,昭武侯是在瞎扯淡。”
“抛开别的不谈,李小子所说的民富国强的确是一条强国强民之策。”
“最简单的道理,一个国家的强盛,在于赋税!而赋税,则取之于民。”
“陛下可知,洪武三年那场大旱,应天府衙门为何迟迟筹不出赈灾粮?不是粮仓空虚,而是层层盘剥下,真正能到百姓手里的不过十之一二!”
听到这话,老朱瞳孔猛地一缩。
单安仁却恍若未觉,继续自顾自地开口。
“老臣巡视江南时见过这般景象——富户宅邸的粮仓生了蛀虫,佃户家的灶台连灰都凉透了。”
“若按‘国富民强’之道,强行征收赋税,表面上国库充盈了,可那些饿红了眼的百姓,转眼就能变成点燃粮仓的野火!”
话听到这儿,老朱脸色已经沉了下去。
李骜见状疯狂给单安仁使眼色,恨不得冲上去捂住他的狗嘴。
奈何单安仁半截身子都入土了,哪里还怕什么触怒龙颜,依旧滔滔不绝。
“反观‘民富国强’,实则是固本培元之法。”
“就说这水泥厂,每日三十文工钱看似高昂,可工人们吃饱饭有力气,烧制的水泥量比徭役匠人多出三成。”
“更要紧的是,他们会把钱花在市集上,买布裁衣、沽酒置田,如此一来,商户有了进项,就算不是工厂工人,其余百姓也可从中受益,朝廷的商税也水涨船高……”
“若天下百姓都能像水泥厂的工人这般,吃饱穿暖、安居乐业,何愁无人愿为大明守土开疆?”
“这难道不是陛下一直渴望的盛世吗?”
这番话如同一把重锤,砸得空气都震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