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国公府议事厅内,烛火将众人的影子投在青砖墙上,恍若鬼魅。
李骜盯着愣神的戴思恭,这位年轻御医平日里意气风发,此刻却像被钉在椅子上,目光死死盯着案头寒光凛冽的柳叶刀。
沉默良久之后,戴思恭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昭武侯,开胸破膛乃是逆天之举。”戴思恭声音发颤,“即便有陛下旨意,但……”
就此方才,李骜请戴思恭主刀。
毕竟李骜也没动过手术,连医生都算不上,所以他只能寄希望于戴思恭这位流芳百世的杏林圣手。
问题在于,戴思恭他也不会啊!
话音未落,太子标已上前半步,“李骜,刘太医曾为开平王处理箭伤,经验老到,不如……”
开平王就是常遇春,勇猛无敌的常十万,身先士卒的代价就是伤病无数。
太子标这个法子确实稳妥,毕竟刘太医比戴思恭年龄大了不止一轮,而且治疗外伤经验十足。
然而李骜只是淡淡地瞟了戴思恭一眼,就直接摇了摇头。
“处理寻常箭伤,刘太医确有经验。但这枚透甲箭深入胸腔,稍有偏差便会伤及心脉!”
“不是我不相信他,而是他年纪太大了,连刀都不一定握得稳,怎么动手术?”
听到这话,刘太医顿时气得满脸涨红,却又不好开口反驳。
戴思恭缓缓起身,目光扫过案上煮沸消毒的青铜镊子,忍冬藤酒、冰盆,以及用羊肠特制的缝合线时,忽然想起多年以前,自己在医书上读到的“刳腹探病”记载。
那时只当是荒诞传说,此刻却真实摆在眼前。
“昭武侯,你可确定?”戴思恭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当真相信我吗?”
李骜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向他伸出了手。
“上一次救小雄英的时候,我们不是就配合得很好吗?”
戴思恭闻言,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先生主刀,我来配合,定位箭镞……”
“如果有任何不测,与先生无关我李骜一力担之!”
“好!”戴思恭猛地抓起柳叶刀,在火盆上又炙烤片刻:“备水!取忍冬藤酒!”
他转身望向李骜,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若有闪失,老夫这条命,便赔给曹国公!”
不是戴思恭年轻冲动,而是他对医术的向往。
这“刳腹之术”一直都只出现在传闻之中,如果真的能够实现,那对如今医道而言,无疑是翻天覆地的壮举。
朝闻道,夕死可矣!
“将所有器械再煮一遍,布巾必须浸透烈酒!”
李骜亲手向滚烫的盆内浸入雪水,刺骨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却压不住掌心细密的汗珠。
戴思恭握着羊肠线的手仍在微微颤抖,此刻盯着案上烧得通红的柳叶刀,喉结滚动如吞火炭。
“戴先生,用这个。”李骜突然取出一坛琥珀色液体。
浓烈的酒香混着草药味扑面而来,正是用高粱酒浸泡七日的忍冬藤汁液。
“消毒止血,具有奇效。”
这是李骜在云南战事结束后养伤期间,自己按照赤脚医生手册捣鼓出来的药酒,曾用这玩意儿清洗伤口救活垂死的士卒。
此刻这坛改良后的“古代版消毒水”,成了他们对抗感染的唯一屏障。
这场史无前例的外科手术,有两大难题,其一是取出箭镞,其二则是术后感染。
毕竟放在后世,术后感染的例子也屡见不鲜,更别提在这个医疗水平落后的大明王朝了。
正当这个时候,帝后匆匆赶到。
但是他们并未惊动任何人,远远地站在屋外等待消息。
“不能拖了,开始吧!”李骜突然沉喝。
戴思恭浑身一震,柳叶刀精准划过李文忠那涂满消毒酒的皮肤。
随着皮肉绽开,暗红鲜血涌出的瞬间,太子标、汤和、周德兴等人下意识别过脸。
李骜强忍着心中的不适,迅速用浸了冷水的纱布按压止血,目光如鹰隼般盯着切口:“沿肋骨第三根间隙,先生莫要偏离分毫。”
血腥味在密闭空间里弥漫。
屋外老朱握紧马皇后的手,指节泛白如霜,马皇后已然是眼眶通红,泪眼婆娑。
当戴思恭用特制的青铜扩撑器缓缓撑开肋骨,露出跳动的血肉时,屏风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找到箭道了!”戴思恭突然低呼。
李骜探身望去,只见暗红色的血肉间,一根黑沉沉的箭镞泛着幽光。
那枚黑沉沉的箭镞赫然暴露在视野中,三棱倒刺泛着幽蓝毒锈,深深楔入距心脏仅三寸之处,随着李文忠微弱的呼吸轻轻震颤,仿佛随时都会刺破那脆弱的血肉屏障。
见到这一幕,所有人的呼吸都凝滞在喉间。
众人见后不禁齐刷刷地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李文忠一直饱受折磨!
他当年真是捡回了一条命!
汤和不禁老泪纵横,“难怪……难怪李保儿这些年每逢阴雨便咳血不止,原来这毒箭竟在他胸腔里藏了十多年!”
太子标也红了眼眶,死死地攥紧拳头。
他忽然想起记忆里面的李文忠,那纵马飞驰的英姿,谁能想到这位令元人闻风丧胆的白衣枪神,竟带着这样的致命隐患征战沙,而且硬撑到了现在!
戴思恭握着镊子的手青筋暴起,额间豆大的汗珠滚落。
行医至今,他从未见过如此凶险的伤情,更难以想象伤者竟能带着这枚毒箭撑了十几年。
所有人屏息凝视着那枚致命箭镞,在这一刻,他们终于明白,所谓战神,不过是将常人无法承受的伤痛,淬炼成守护家国的利刃。
李文忠啊,不负“大明柱石”之名!
“冰块”李骜突然伸手。
几个太医慌忙捧来铜盆,盆中碎冰与雪水混合,腾起阵阵白雾。
李骜将浸了冰水的纱布覆盖在伤口周围,原本因高温而微微外翻的血肉迅速收缩。
戴思恭瞳孔骤缩——这违背常理的降温之法,竟真的减缓了出血速度。
“镊子。”李骜掌心向上,接过特制的青铜镊子。
金属在灯下泛着冷光,李骜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镊子尖端精准夹住箭镞尾部。
戴思恭的银针悬在渗血的血管上方,整个人僵成了尊石像。他看见李骜手腕微微发力,那枚三棱倒刺的箭镞牵动着血肉缓缓位移,暗红血珠顺着镞身沟壑滚落,在白布上绽开狰狞的花。
众人全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一、二……”李骜的低吼混着众人压抑的呼吸,“成了!”
当镊子骤然发力的瞬间,箭镞与血肉分离的声音清晰可闻。
“快缝合!”李骜急切出言。
暗红血柱喷涌而出的刹那,戴思恭的银针闪电般穿梭,羊肠线如灵蛇般缠绕住破裂的血管。
时间在剧痛中凝固。
直到李骜用浸满消毒酒的纱布彻底清理伤口,戴思恭最后一针缝合完毕,殿内才响起此起彼伏的喘息。
“取出来了!”
“陛下,娘娘,箭镞取出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老朱与马皇后豁然起身。
“保儿……保儿他……”
话音未落,滚烫的泪水已汹涌而出,马皇后已经哭成了泪人。
朱元璋的喉结剧烈滚动,布满老茧的双手不受控地颤抖,眼眶里面布满了血丝。
“好!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