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剌章望着捕鱼儿海冰封的湖面,胸口剧烈起伏。他知道,跟脱古思帖木儿较劲毫无意义,可坐以待毙更是死路一条。寒风灌进喉咙,像吞了冰碴,却让他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不能就这么算了。”哈剌章猛地转身,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蛮子,你立刻带人去联络西边的阿速部,告诉他们明军若破了捕鱼儿海,下一个就轮到他们;驴儿,你去整顿防务,把外围的哨探再放远三十里,加派巡逻队,尤其是南边的山梁,绝不能掉以轻心!”
他顿了顿,声音沉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大汗靠不住,咱们就自己扛。就算真要败,也得让明军付出血的代价!”
蛮子与驴儿对视一眼,眼中重新燃起几分斗志,齐齐抱拳:“遵令!”
两人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中。哈剌章独自站在雪地里,望着汗帐的方向,又看了看南边那道模糊的山梁,眉头紧锁。
他不知道自己的布置能否挡住明军,只知道这是目前唯一能做的事——哪怕脱古思帖木儿烂泥扶不上墙,他也得为这残存的北元,为那些还念着大元的部众,搏最后一把。
帐内的歌声还在继续,与帐外的风雪声交织在一起,透着一股诡异的平静。
哈剌章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走向自己的营帐——他得再清点一遍兵力,再检查一遍弓箭,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不能放弃。
而汗帐里面,脱古思帖木儿正望着三人的背影冷笑。
“一群不知所谓的老家伙,还想教本汗做事?”他端起桌上的马奶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流下,在下巴的赘肉上凝成细小的冰珠。
哈剌章他们说得对吗?脱古思帖木儿何尝不明白。
明军压境是事实,北元势弱是事实,再沉溺享乐只会坐以待毙,也是事实。
可明白归明白,他偏不想听——这些老东西,仗着跟随过父亲爱猷识理达腊,总把“中兴大元”挂在嘴边,仿佛离了他们,这汗廷就撑不下去。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玉蹀躞,上面镶嵌的绿松石是当年父亲传给他的。父亲在世时,哈剌章、蛮子、驴儿确实俯首帖耳,可父亲一死,这些人看他的眼神就变了。
如今帐外的部众看着热闹,号称有三万之众,可细算下来,真正听他调遣的,只有帐外那五千怯薛军——那是黄金家族世代相传的亲卫,父亲临终前亲手交到他手里,是他唯一能攥住的底气。
其余的兵马呢?哈剌章手里握着一万草原骑兵,那是他从岭北之战带出来的旧部,只认太师旗号;蛮子麾下的八千射手,是他当年在辽东收拢的女真降卒,对太尉唯命是从;驴儿掌管的五千牧民,更是早与他结为安答,帐前议事时,三人一个眼神,便能定下调子,哪有他这个大汗置喙的余地?
若真按他们说的整顿兵马,联络宗王,到头来不过是给他们扩充势力的机会。
哈剌章的威望本就比他高,真打了几场胜仗,那些宗王怕是只会认太师,不认他这个大汗。
到时候,他脱古思帖木儿岂不成了第二个汉献帝?
与其做个被架空的傀儡,不如现在就把姿态摆足——你们想主战,我偏要主和;你们想振作,我偏要享乐。
至少这样,还能让他们摸不透自己的心思,不敢轻易动手。
脱古思帖木儿走到帐角的木箱旁,掀开沉重的箱盖,里面铺着一层厚厚的毡子,毡子上放着一卷泛黄的羊皮地图。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地图,指尖划过斡难河的流域——那里是成吉思汗举起九斿白纛的地方,是黄金家族的龙兴之地。
哈剌章他们总说哈拉和林是帝都,不能丢。
那座城是祖宗传下来的基业,是大元在漠北的象征,丢了便是丢了皇室的体面,会让草原各部看轻。
他们总说守住和林,才能聚拢人心,才能让那些摇摆的宗王看到复兴的希望。
可在脱古思帖木儿看来,一座空城罢了,丢了又如何?和林城里的宫殿早就被战火焚毁大半,如今只剩断壁残垣,连像样的粮草都存不住。
守着那堆石头,既挡不住明军的铁骑,又换不来牧民的忠诚,反倒要分兵驻守,平白消耗本就不多的兵力。
所谓的“帝都象征”,在他眼里不过是哈剌章这些老臣抱残守缺的借口,是他们用来巩固自身权力的幌子。
斡难河畔的牧民才是根本——那里的水草丰美,能养得起牛羊,能支撑起一支军队。
更重要的是,那里的部落世世代代供奉黄金家族,从成吉思汗时代起,他们的祖辈就跟着黄金家族征战四方,骨子里刻着对“大汗”的敬畏。
哪怕大元亡了,哪怕草原四分五裂,他们见了带鹰隼徽记的使者,见了绣着日月狼头的旗帜,依旧会跪地行礼,会把最后一口粮食、最后一匹战马献出来。
那些人认的不是和林的城砖,而是黄金家族的血脉,是“脱古思帖木儿”这个名字背后的传承。
那些人对成吉思汗的崇拜刻在骨子里,对“大汗”两个字有着近乎盲目的忠诚。
只要他能到斡难河,振臂一呼,不出半年,就能拉起一支只听他号令的大军。
只要能把这些牧民攥在手里,何愁没有兵马?何愁不能重建汗廷?
比起一座空壳子都城,活生生的人,才是能让他坐稳汗位的根基。
到那时,哈剌章这些老家伙算什么?手里的兵马再多,也抵不过斡难河的民心。
他可以先在河畔休养生息,等兵强马壮了,再回头夺回哈拉和林,甚至挥师南下,重现大元的荣光。
届时,谁还敢说他是废物?谁还敢质疑他这个大汗的权威?
“等熬过这个冬天……”脱古思帖木儿喃喃自语,眼神里闪过一丝狂热。他将地图重新卷好,放回木箱,又仔细盖好箱盖,仿佛那里面藏着他的整个未来。
帐外传来怯薛歹的禀报:“大汗,该进晚膳了,厨子炖了鹿肉。”
脱古思帖木儿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的狂热褪去,又变回那副慵懒的模样:“端进来吧。对了,让歌姬们也进来,唱几支斡难河的调子。”
他需要忍耐,需要装作沉溺享乐的样子,让哈剌章他们放松警惕。
等到开春雪化,他就带着怯薛军悄悄离开捕鱼儿海,沿着克鲁伦河一路北上,直达斡难河畔。
那才是他的生路,是黄金家族真正的希望。
至于眼下的明军……脱古思帖木儿撇了撇嘴。
哈剌章不是要防吗?就让他们去防好了。
最好明军能和这些老家伙拼个两败俱伤,他正好坐收渔利。
鹿肉的香气顺着帐帘缝隙飘了进来,混合着马奶酒的醇厚。
脱古思帖木儿重新坐回榻上,看着怯薛歹们端着铜盆鱼贯而入,嘴角勾起一抹算计的笑容。
他不知道,南边的山梁上,一百道白色的身影已经摸到了捕鱼儿海的岸边;不知道哈剌章正带着亲卫在雪地里巡查防务;更不知道,一场足以彻底埋葬北元的风暴,已在他沉醉的歌舞声中,悄然凝聚。
斡难河的梦还在继续,可捕鱼儿海的冰面下,早已暗流汹涌,只等着一声惊雷,便会彻底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