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鱼儿海中心的汗廷大帐内,炭火盆里的银炭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帐内弥漫的沉郁。
脱古思帖木儿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坐榻上,手里把玩着一只镶金嵌玉的酒盏,面前矮桌上堆着烤得油亮的羊肉与马奶酒,几个怯薛歹正围着他唱着靡靡的草原小调。
“大汗!”太师哈剌章猛地掀开帐帘,风雪裹挟着寒气灌了进来,将歌声生生打断。
他身上的貂裘沾着雪沫,脸色铁青,身后跟着同样神色凝重的太尉蛮子与驴儿。
脱古思帖木儿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挥挥手:“吵什么?没看见本汗正喝酒吗?”
哈剌章几步冲到榻前,双手按在矮桌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大汗还有心思喝酒?明军在漠南四处招降部众,纳哈出部已降,和林的守军频频告急,再不想办法,咱们连捕鱼儿海都待不住了!”
蛮子跟着上前一步,沉声道:“太师说得是。当年先汗宣光皇帝,即便兵败应昌,依旧奔走于草原各部,收拢残兵,立志光复大元。大汗身为黄金家族后裔,当以先汗为楷模,整顿兵马,联络宗王,而非整日沉溺于酒色!”
“楷模?”脱古思帖木儿忽然嗤笑一声,将酒盏往桌上一墩,酒液溅出不少,“你们让本汗学他?学他一辈子东躲西藏,最后病死在和林?别痴心妄想了!”
他站起身,走到帐中央那面落了灰的九斿白纛下,伸手拨了拨垂落的流苏:“你们看清楚,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大明皇帝坐拥江南富庶之地,带甲百万,徐达、李文忠这些猛将个个能征善战,如日中天!而咱们呢?”
脱古思帖木儿自嘲地笑了笑:“大元早就没了,本汗这个‘大汗’,不过是你们捧出来的傀儡!西边的卫拉特人不听调遣,东边的兀良哈人暗中通明,连身边的宗王都惦记着这面白纛,谁真把本汗当回事?”
“光复大元?”他指着帐外的风雪,声音陡然拔高,“就凭咱们这几万残兵?凭这捕鱼儿海的冰天雪地?别做梦了!本汗除了喝几杯酒、暖几夜被窝,还能干什么?难道提着脑袋去跟明军拼命,给你们当垫脚石?”
哈剌章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脱古思帖木儿的鼻子:“你……你简直是扶不起来的烂泥!忘了成吉思汗的荣耀了吗?忘了黄金家族的血性了吗?”
“荣耀能当饭吃?血性能挡刀箭?”脱古思帖木儿冷笑,“当年我爷爷元顺帝跑得多快,我父亲爱猷识理达腊败得多惨,你们不是没看见!与其死在战场上,不如痛痛快快活几天!”
他猛地一挥手,对着帐外喊道:“来人!把这三个不知好歹的老家伙给本汗赶出去!没有本汗的命令,不准再进汗帐半步!”
怯薛歹们面面相觑,终究还是硬着头皮上前。
哈剌章被两个怯薛歹架着往外拖,仍在怒吼:“脱古思帖木儿!你会后悔的!大明的铁骑迟早会踏平这里,你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蛮子与驴儿默默跟在后面,走出汗帐时,风雪瞬间将他们裹住。
哈剌章甩开怯薛歹的手,望着汗帐里透出的暖光与隐约传来的歌声,气得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桩上,木梢的积雪簌簌落下。
“太师,算了。”蛮子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跟他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
驴儿也摇着头:“先汗当年何等坚韧,兵败后仍能聚拢部众,可这位……”
他没再说下去,可眼神里的失望不言而喻。
他们都是跟随爱猷识理达腊的老臣,对他们而言,爱猷识理达腊简直就是理想中的君主。
即便爱猷识理达腊做太子的时候,与惠宗争权夺利搞得朝政混乱民不聊生,但是等到爱猷识理达腊即位,他立刻改元“宣光”,矢志中兴。
宣光宣光,取杜甫《北征》诗中“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之意,希望成为周宣王、汉光武帝那样中兴国家的君主。
爱猷识理达腊“延揽四方忠义,以为恢复之计”,特别是不计前嫌,重用在定西沈儿峪新败的扩廓帖木儿,拜他为都总兵、河南王、中书右丞相,并起用哈剌章、蛮子等人,大有振作之势。
尤其是那场岭北大捷,这次战争挫败了明军进攻的锐气,保住了元王朝的一线命脉,是爱猷识理达腊领导下的一个重大成就,此后数年间,大明对北元改为守势,元昭宗整合云南、辽东各方势力,以求进军中原,韩国的新王辛禑也弃明投元……种种局势都在表明,爱猷识理达腊真有可能中兴大元。
哈剌章、蛮子与驴儿等人也是尽心辅佐,可惜柱国大将军——扩廓帖木儿死于金山之哈剌那海衙庭,匡复大元的希望愈发渺茫,随后不久爱猷识理答腊也郁郁而终,庙号昭宗。
庙号昭宗,这对于一位帝王而言,本身就是极高的评价。
“昭”者,光明、显著也,寓意其功过昭然,虽未能完成中兴大业,却在危局中展现了作为君主的担当与锐气。
史书中对“昭”的注解,往往与“圣闻周达”、“明德有功”相连,可见后世对他的认可——认可他在王朝倾颓之际,没有像其父惠宗那样仓皇北逃、沉溺享乐,而是以“宣光”为号,扛起了复兴的大旗;认可他不计私怨重用扩廓帖木儿,在岭北打出一场提振人心的胜仗,让濒临覆灭的北元得以喘息;认可他在困厄中仍能联络各方势力,让韩国等国重新归附,为大元保留了最后的体面与希望。
哈剌章、蛮子与驴儿这些老臣,正是亲历了那段虽艰难却充满希望的岁月,才对爱猷识理达腊有着近乎信仰的推崇。
他们见过他在帐内彻夜研究舆图,见过他为了筹措粮草亲自去牧民帐篷劝说,见过他在岭北之战前对将士们许下“复我河山”的誓言。
那样的君主,即便最终未能成功,也足以让臣子们铭记一生,更足以让他们在面对脱古思帖木儿的颓废时,生出锥心刺骨的失望——同样是黄金家族的血脉,差距却如此悬殊,怎能不让人扼腕?
昭宗的庙号,像是一面镜子,照出了脱古思帖木儿的庸碌;也像是一根刺,扎在哈剌章等人的心头,时刻提醒着他们,曾经有过那样一位君主,为了大元的存续燃尽了自己,而他们这些老臣,哪怕只剩下一口气,也该循着那份未竟的志向,再撑下去。
可是比起爱猷识理达腊的隐忍与筹谋,脱古思帖木儿简直就是个废物。爱猷识理达腊兵败应昌时,带着残部在漠北雪原上辗转,冻饿交加仍能收拢散兵,对着残破的舆图规划反攻;被明军追至和林时,身边只剩不足千人,却依旧能说服卫拉特部借兵,硬是打出一场岭北大捷,让大明不敢轻易北进。
他懂得放下身段拉拢旧部,知道隐忍等待时机,更明白身为黄金家族后裔肩上的担子——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为“大元”这两个字争一分体面。
可脱古思帖木儿呢?坐拥捕鱼儿海的安稳,手握数万兵马,却整日把自己埋在酒肉堆里,连帐外的风雪都懒得看一眼。
明军都快摸到家门口了,他想的不是如何布防,而是嘲笑哈剌章等人“痴心妄想”;提及祖宗基业,他只当是负累,说自己这个大汗“有名无实”;论及黄金家族的荣耀,他更是嗤之以鼻,觉得不如一杯马奶酒实在。
别说光复大元,就连守住眼前这方寸之地的胆气都没有——当年元顺帝虽逃,却还带着传国玉玺;爱猷识理达腊虽败,却从未放弃过中兴的念头。
唯独他,像个被抽走了骨头的软虫,只知道躲在帐篷里享乐,把祖辈用鲜血挣来的基业当废纸,把黄金家族的威名踩在脚下。
这样的人,身上哪还有半分成吉思汗后裔的血性?哪还有半点草原雄鹰的锐气?
不过是个占着汗位的废物,迟早要把北元这点最后的家底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