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踏着及膝的积雪,终于绕过了那道横亘在前的山梁。
寒风裹挟着雪沫掠过耳畔,捕鱼儿海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一片冰封的湖面像块巨大的白玉,镶嵌在草原深处,岸边隐约可见连绵的帐篷轮廓。
就在众人精神一振之际,李文忠突然勒住马缰,右手猛地抬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全军戒备,就地隐蔽!”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将士们虽不解,却训练有素地迅速分散,或钻进雪窝,或躲在岩石后,连战马都被按住了口鼻,偌大的队伍瞬间隐没在雪原的背景里。
李骜凑近李文忠身边,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天际有数十只鹰隼正盘旋不去,那些猛禽翅膀展开足有丈余,锐利的目光在雪地上扫来扫去,像极了巡逻的哨兵。
“那是蒙古人的眼睛。”李文忠低声解释,手指轻轻叩了叩马鞍,“草原上的部落,家家养鹰,尤其是贵族,驯养的猎鹰不仅能捕猎,更能充当斥候。这么多鹰隼聚在一处,绝不是偶然。”
他抬眼望着那些盘旋的黑影,语气凝重却难掩兴奋:“这些鹰隼的巢穴定然离此不远,寻常牧民养不起这么多。即便脱古思帖木儿的汗廷不在捕鱼儿海,前面也必有一个北元的大型部落,至少是万户级别,否则撑不起这么大规模的鹰群。”
这话像一道惊雷,在将士们心头炸开。
隐蔽在雪地里的士兵们悄悄抬起头,看着天上的鹰隼,冻得发紫的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
他们熬了这么久,冻了这么久,终于不是一场空!
哪怕只是个大型部落,也足以证明他们的坚持没有白费,足以让这一路的牺牲有了意义。
一众将领更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激荡,纷纷看向李骜。
胡海、张翼这些先前心存疑虑的老将,此刻眼中再无半分质疑,只剩下掩饰不住的狂热与敬佩——若非这位年轻主帅力排众议,在暴雪中断然前行,他们此刻怕是早已退回到大宁,永远不会知道捕鱼儿海藏着如此重要的目标。
王弼攥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低声对身边的常茂道:“大将军这口气,赌对了!”
李骜迎着众人的目光,心中却异常平静。
开玩笑,历史的经验就在脑海里面,还真能让脱古思帖木儿跑了不成?从元顺帝弃大都北逃,到爱猷识理答腊丢传国玉玺狂奔,这黄金家族的逃跑本事再熟练,也总有失算的时候。
捕鱼儿海这一役,本就是他们命中注定的劫数——草原再广,风雪再大,也藏不住一个拖家带口的汗廷;鹰隼再多,哨探再密,也挡不住背水一战的决心。
他太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脱古思帖木儿此刻定在帐篷里饮着马奶酒,哈剌章或许还在清点过冬的粮草,他们绝不会想到,大明的铁骑已经摸到了眼皮子底下。
这场仗,从决定冲向捕鱼儿海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回头路,也没有失败的可能。
众将眼中的狂热与敬佩,他看在眼里,却并未放在心上。
他要的从不是这些,而是帐外那些鹰隼背后的营地,是营地里那个能让北元彻底崩塌的汗廷核心。
历史早已把答案写好,他要做的,不过是亲手翻开那一页,让该发生的,如期发生。
李骜也知道,这只是开始,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他看向李文忠:“叔父说得是,鹰隼聚于此,必是有人驯养。只是这部落规模不明,兵力多少未知,冒然进攻怕是要吃亏。”
“不急。”李文忠眯起眼睛,望着天边越来越厚的云层,“你看这天色,不出半日,必有一场更大的暴风雪。蒙古人仗着鹰隼预警,防备定然松懈,等风雪起来,他们的鹰隼也飞不起来,正好掩去我军踪迹,到那时再发动突袭,定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李骜点头赞同。
草原上的暴风雪来得快,势头猛,一旦起风,别说鹰隼无法盘旋,就连近在咫尺的人影都难以看清,正是突袭的最佳时机。
“只是在这之前,需得摸清对方的底细——帐篷多少,兵力部署,尤其是汗廷的旗号是否在其中,都得查清楚。”
“我去!”常茂猛地从雪地里站起来,拍着胸脯道,“末将带一队人摸进去,保证把情况探得明明白白!”
李骜却摆了摆手:“此事需得绝对隐秘,不能惊动对方。”
他目光扫过军中,沉声道,“传我令,从各营挑选最精锐的斥候,要熟悉草原习性,能在雪地里潜行无声者,共一百名。”
片刻后,一百名斥候已集结完毕。
他们个个身形矫健,脸上糊着雪泥,连甲胄都换成了轻便的皮甲。
李骜指着旁边堆着的白布:“把这个披上。”
那些白布是用营帐裁成的,铺开后能与雪地融为一体。
斥候们迅速换上白衣,瞬间便与周围的雪景浑然天成,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踪迹。
“你们的任务,”李骜走到为首的斥候队长面前,声音压得极低,“摸进捕鱼儿海沿岸的部落,查清帐篷数量、牲畜规模、守卫换班的规律。最重要的是,留意有没有九斿白纛——那是北元汗廷的标志。若发现脱古思帖木儿或哈剌章的踪迹,立刻回来报信,切记不可恋战,不可暴露行踪。”
九斿白纛,也称九足白徽或九足白旗,其渊源可追溯至大蒙古国肇建之初——当年成吉思汗在斡难河畔聚众建国,亲手树立的“九斿白旗”,便是这面旗帜的源头。
它与成吉思汗的四游黑纛在形制与象征上各有侧重:四游黑纛以中间一纛为核心,四角各置一纛,形成围绕中枢的格局;而九斿白纛则更为繁复,以中间一纛为绝对中心,四方与四角各立一纛,共成九数,既暗合天地四方的空间概念,又凸显“九”在草原文化中至高无上的寓意。
这种严谨的摆放位置绝非随意为之,而是赤裸裸地彰显着以汗为中心的统治秩序——中间的主纛代表大汗本人,四方与四角的从纛则象征着臣服于大汗的各部落、各宗王,既体现了等级森严的权力架构,又强化了“汗为天下共主”的权威。
自大蒙古国建立以来,九斿白纛便与汗廷紧密绑定,凡汗廷所在之处,必可见此旗飘扬;凡此旗所至之地,便意味着大汗的意志与权力所及。
它不仅是一面旗帜,更是蒙古汗廷存在的直接标志,是黄金家族统治合法性的具象象征,草原各部见此旗如见大汗,其威慑力与号召力,远非寻常军旗可比。
斥候队长单膝跪地,抱拳领命:“末将明白!定不辱使命!”
一百道白色的身影,像一百只雪豹,悄无声息地滑向捕鱼儿海的方向。他们伏在雪地里,借着风雪的掩护,一步步向前挪动,很快便消失在茫茫雪原中。
李骜与李文忠并肩站在山梁上,望着那些消失的身影,又看了看天上依旧盘旋的鹰隼。
寒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生疼刺骨,可两人的眼神里都燃着一团火。
“等他们回来,这场雪也该到了。”李文忠低声道。
李骜点头,握紧了腰间的佩刀。
刀柄上的防滑纹早已被汗水和雪水浸透,却握得愈发牢固。
他仿佛已经看到,暴风雪起时,两万铁骑踏破冰封的湖面,将北元的帐篷踏为平地;仿佛已经听到,弟兄们擒获脱古思帖木儿时的呐喊,那声音足以穿透风雪,传到千里之外的金陵,传到那个他尚未知晓的、正孕育着新生命的院落。
隐蔽在雪地里的将士们没有说话,却都在默默积蓄着力量。
冻僵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刀刃,冻麻的双腿在雪地里轻轻活动,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那场暴风雪的降临,等待着主帅一声令下,冲向那近在咫尺的目标。
天上的鹰隼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盘旋得愈发急促,却终究没能发现雪地里藏着的杀机。
捕鱼儿海的冰面在风雪中泛着冷光,岸边的帐篷里升起了袅袅炊烟,一切都显得平静无波,却不知一场决定北元命运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