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前五天。
一大清早,昭武侯府门前就来了六七辆马车。
车身上的标徽故意被遮挡住所以无从猜测自何处来,可若有心人仔细看,在风吹起的时候会发现,车帘内衬是明黄色,用针线绷了一层红布,只是那明黄依稀可见。
很明显,这是宫里面降下的赏赐。
马车甫一停稳,老爷子李贞便满面笑容地指挥下人搬运物品。
车内所载五花八门,李贞手中抱着的一大包物件,竟是精致小巧的婴儿用品——柔软的被褥、玲珑的枕头。
李贞心中不禁感慨,尚未成亲,宫里赏赐便已如此丰厚,若日后骜儿再建奇功,只怕宫里内库都要搬空了送来。
街边百姓围聚观望,惊叹声此起彼伏。
但细想李骜为大明立下的赫赫战功,又觉理所应当。
这位少年神将,在云南数次九死一生,凭一己之力平定叛乱,为大明王朝立下不世奇功,确实当得起皇帝这般礼遇。
因是宫里赏赐,本无人敢随意窥探,但因包裹松散,众人得以窥见内里。
至于那些大箱子里的赏赐,虽无从知晓,想来也不外乎金银玉器之类。
昭武侯府为表心意,给整条街的街坊邻居都送上了厚礼,每家一个百两真金白银的大红包。
此次李骜大婚,李贞与李文忠父子极为重视。
婚礼筹备极尽奢华,从各式珍贵的布匹绸缎,到街坊的报喜银子,处处彰显不凡,堪称京师独一份。
对此李骜有些不太理解,提醒了老爷子一下,不能这般铺张奢华,否则会在京师里面掀起奢靡之风。
但这一次,谨小慎微了一辈子的李文忠父子,却是提出了不一样的意见。
他们认为,如此盛大排场,是为了让徐妙清得到应有的尊重与认可。
听到老爷子这话,李骜顿时也没了脾气,索性任由他去操办。
徐妙清对他李骜的情义,早已经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了,二人早就私定终身,对方就是他们这辈子唯一的人选。
所以,就算这般铺张奢华,可能会招惹来些许非议,但考虑到徐妙清,李骜也是乐得如此。
谁敢非议什么,撕烂他的狗嘴!
消息传开,整个京师都沉浸在喜庆氛围中,百姓们纷纷热议这场即将到来的盛大婚礼。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喜闻乐见。
一些人因嫉妒而眼红,对李骜的奢华婚礼颇为不满。
李骜出身乡野,却身居高位,风头正盛,本就遭人非议。
如今婚礼如此铺张,更是给了那些人把柄。
群臣虽因李骜功绩斐然,不敢当面指责,却在背后冷嘲热讽。
此番好不容易抓住机会,他们蠢蠢欲动,试图借弹劾李骜试探皇帝态度,甚至妄图借此打压这位备受宠信的昭武侯。
于是,弹劾奏折纷纷递向皇帝。
大明各地道州府县六部九卿的奏折都要先进军机处,军机处按照李骜之前给出的建议,梳理之后送到陛下那批阅。
而御史台不一样,御史台的奏折可直达天听。
郑士元此刻有些头疼,他刚刚从诏狱里面放了出来,官复原职。
不久前,他因坚决反对朱元璋设立锦衣卫,触怒龙颜,被投入诏狱。狱中岁月,郑士元备受煎熬,却从未动摇心中信念。
幸得太子朱标心怀仁德,深知郑士元乃刚正不阿之臣,多次在老朱面前为其求情。
朱标言辞恳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反复强调郑士元虽行事固执,却是出于对朝廷纲纪的维护,并无私心。
老朱对太子标很是看重,权衡再三,最终下令将郑士元释放,官复原职。
重获自由的郑士元,本应谨言慎行。
然而,李骜与徐妙清这场奢华婚礼,再次触动了他的神经。
在他看来,这场婚礼太过铺张浪费,远超臣子应有的规格。
而且皇后娘娘早在半月前,便调遣数百宫女侍卫进驻昭武侯府筹备婚礼,这无疑是僭越礼法之举。
臣子怎可随意差使宫人?
这成何体统?
郑士元心中的责任感驱使他再次挺身而出。
他伏案疾书,洋洋洒洒写下弹劾奏章,言辞犀利地指出李骜婚礼的不当之处,希望皇帝能出面制止,维护朝廷礼法。
奏折送入乾清宫后,郑士元满心期待地等待着皇帝回应。
然而,四五天过去,却如石沉大海,毫无动静。
御史台众人也大惑不解,自从御史台改组之后,老朱向来重视御史台谏言,对谏臣言官多有尊重,以往从未有不批御史台奏章的先例,此次为何如此反常?
众人商议后,决定再上一份奏折,语气更加严厉,甚至直言皇帝对年轻勋贵的纵容可能危及大明国体。
可即便如此,乾清宫依旧没有任何批示。
郑士元坐不住了,他坚信自己是为朝廷礼法、为大明江山社稷着想。
于是,他再次奋笔疾书,写下第三封弹劾奏章,言辞激烈,态度坚决,誓要让皇帝重视此事。
奏章递出不久,郑士元便接到皇帝召见。
踏入乾清宫,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老朱满脸怒容,眼神如利剑般射向郑士元。
还未等郑士元开口,老朱便拍案而起,厉声呵斥:“你这迂腐之人!昭武侯大婚,本是喜事一桩,你却三番五次上奏折弹劾,扰人大喜,这是罪过!”
郑士元被骂得脸色苍白,双腿微微颤抖。
他本以为自己是尽谏臣之责,却没想到换来皇帝如此怒火。
老朱越说越气,历数郑士元种种“糊涂”行径,斥责他不知变通,空有一腔所谓正义,却不懂得体察圣意、顾全大局。
先前李骜的建议,是将御史台变成皇帝手中的一柄利刃!
可是这个郑士元,太过食古不化,拘于礼法,让人失望!
郑士元低着头,喉结上下滚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克制住颤抖。
待老朱稍稍平息怒火,他突然跪伏在地,额头几乎贴住冰凉的青砖:“陛下!臣弹劾并非针对昭武侯,实乃为江山社稷的礼法纲常忧心!”
“陛下定鼎天下时便立下规矩,‘非特明君臣之分,亦严内外之防’,皇后娘娘调遣宫人襄助臣子大婚,此例一开,日后外戚干政、内官擅权该当大婚?”
他猛然抬头,眼中布满血丝:“昔年周公制礼作乐,孔子周游列国护持礼乐,皆因礼法是治国之本!”
“昭武侯大婚耗费巨万,街坊领受百两赏银,这等奢靡之风若不遏制,上行下效,天下百姓见功臣之家如此豪奢,岂会不起怨怼?恐民心不稳啊!”
“御史台乃朝廷耳目,臣若对此等僭越之事闭口不言,他日史书工笔,必骂臣等是尸位素餐的庸碌之辈!”
说到激动处,郑士元声音发颤:“洪武三年陛下亲定《大明集礼》,明文规定品官婚娶仪仗规格,如今昭武侯婚礼规模远超定制,这是将陛下钦定的律法置于何地?臣宁冒触怒天颜之险,也要请陛下明察——礼法若废,国将不国!”
然而,老朱根本不愿听他辩解,大手一挥,便命人将他轰出乾清宫。
失魂落魄的郑士元走出乾清宫,脚步虚浮,神情恍惚。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明白,皇帝对昭武侯李骜的重视程度,远超自己想象。
自己一番苦心,在皇帝眼中,不过是不识时务的搅局之举。
那自己苦心坚守的正义与礼法,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