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的金陵城,已是初春时节。
秦淮河畔的柳丝抽出嫩黄的芽,朱雀大街上的积雪早已化尽,只余下湿漉漉的青石板,映着往来行人的身影。
辰时刚过,守城的士兵正倚着城墙打盹,忽听得北方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像一阵惊雷滚过街巷。
“让开!都让开!北疆大捷——!”
三匹快马如旋风般冲过聚宝门,马上的传令兵身披染尘的铠甲,嗓子早已喊得嘶哑,却依旧拼命扬声高呼:“昭武侯李骜大破北元汗廷!生擒北元大汗脱古思帖木儿——!”
“生擒北元大汗?”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个挑着菜担的老汉,他猛地顿住脚步,菜篮子里的青菜滚落在地也浑然不觉,浑浊的眼睛瞪得滚圆,“你说啥?再喊一遍!”
传令兵勒马喘了口气,又对着围观的人群吼道:“北疆大捷!捕鱼儿海一战,咱们的兵踏平了北元汗廷,把脱古思帖木儿那鞑子头给活捉了!”
“活捉了?!”
“老天爷!是真的?”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那老汉突然扔掉菜担,朝着北方连连作揖,浑浊的眼泪混着皱纹里的泥灰滚落:“爹!娘!你们看到了吗?鞑子被逮住了!当年杀咱们村的仇,报了——!”
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年轻人猛地将手里的锄头往地上一砸,蹦得三尺高:“我哥没白死在开平!他要是活着,该多高兴啊!”
旁边几个妇人相拥而泣,手里还攥着给边关将士纳的鞋底,针脚里全是经年累月的牵挂。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金陵城的大街小巷。
绸缎庄的伙计们扔下算盘,爬到门楼上扯着嗓子喊“大捷”;学堂里的先生停下讲课,让学童们用毛笔蘸着朱砂在红纸上写“北元覆灭”;连秦淮河上的画舫都停了桨,船娘与客商们举杯相庆,酒液洒在河里,引得鱼儿争相跳跃。
最热闹的是城南的民房,这些都是数次北伐侥幸活下来的老兵,此刻正跪在泥地里,对着北方磕头如捣蒜。
有个瞎眼的老妪摸索着抓住传令兵的马靴,颤声问:“官爷,您说的是真的?那黄金家族的鞑子,真的被咱们逮住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突然放声大哭,哭声里混着笑,像积压了一辈子的冤屈终于找到了出口。
华夏与蒙古的仇怨,早已刻进了骨子里。
从蒙古的铁蹄踏碎中原的炊烟,到忽必烈的弯刀悬在江南的屋檐;从襄阳城头十年不绝的战火,到大都城里汉人被称作“南人”的屈辱;从苛捐杂税逼得百姓易子而食,到圈地为牧让良田尽成草场……多少祖辈的血,多少父辈的泪,都浸在这“鞑子”二字里。
如今听说北元大汗被生擒,那不是一场普通的胜仗,是压在心头百年的石头终于被搬开,是世代积攒的仇恨终于得以宣泄,是“汉人不再是待宰羔羊”的骄傲,是“大明能护佑百姓”的底气!
此时的文华殿内,太子标正与兵部尚书唐铎俯身查看摊开的粮草账簿。案上的烛火跳跃着,映着两人鬓角的霜白——为了支援北疆战事,他们已经连着大半个月核对粮草调度。
案头堆着厚厚的账簿,从江南的漕粮起运记录,到中原的驿站转运清单,再到北疆各卫所的接收回执,每一笔都要反复核对,确保数目无误。
白日里,他们对着算盘珠子噼啪作响,核点着运往开平的粮草种类——三万石粮食里,有多少是糙米,多少是麦麸,多少是能久存的豆饼;夜里,就着油灯核对运力,算着多少艘漕船能载多少粮草,多少匹骡马可走陆路,如何避开化雪后的泥泞路段,才能让粮草如期抵达。
连着大半个月,两人几乎没怎么合眼,都是睡了个囫囵觉就又起身,只靠着浓茶与干粮撑着。
太子标眼窝深陷,手指在账簿上划过,连指尖都磨出了薄茧;唐铎年纪大了字都看不清,得凑近了才能看清数字,时不时用袖口擦去眼角的疲惫。
直到算清运往开平的三万石粮食,明日一早便可从通州仓起运,走水路经直沽入白河,不出二十日便能抵达,两人这才同时松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长长舒出一口浊气——北疆的将士们,总算不会断了粮草。
这口气松得,带着连日紧绷后的虚脱,更带着“能为前线尽一份力”的踏实。
“唐尚书,这一批粮草务必走水路,开春化雪后陆路泥泞,恐误了军期。”太子标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声音里带着疲惫。
唐铎刚要应声,殿外突然传来内侍急促的脚步声:“殿下!兵部急报!北疆八百里加急!”
一个蜡封的竹筒被捧了上来,太子标与唐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紧张。
太子标亲自拆开竹筒,抽出信纸,刚扫了一眼,猛地站起身,双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殿下,怎么了?”唐铎连忙凑上前,只见信纸上“生擒脱古思帖木儿”几个字格外醒目,他猛地捂住胸口,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往下淌:“好……好啊……太祖高皇帝在天有灵,我大明……我大明终于报仇雪恨了!”
这位追随朱元璋打天下的开国元老,当年在鄱阳湖亲眼见过元兵的凶残,在应天城外守过孤城,此刻看着捷报上的字,哭得像个孩子。
那些牺牲在北伐路上的弟兄,那些被元兵屠戮的乡亲,此刻都仿佛站在眼前,等着他说一句“仇报了”。
太子标也激动得面红耳赤,手里的信纸被捏得发皱:“李骜……他真的做到了!”
他想起出征前,李骜曾对他说“定要踏平北元汗廷”,当时只当是少年意气,没想到短短数月,竟真的立下这等不世奇功。
“殿下,快!快把这消息告诉陛下!”唐铎抹了把眼泪,声音依旧哽咽,“陛下这些日子最挂心北疆,为了这事,多少个夜晚没睡安稳。他才是最盼着这一天的人啊!”
身为开国元老,唐铎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大捷公文对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意味着什么。
太子标这才回过神,猛地一拍额头:“对对!我这就去!”他抓起捷报,甚至忘了整理衣襟,大步流星地冲出文华殿,朝着奉天门的方向疾奔。
宫道上的内侍与宫女见太子如此匆忙,都纷纷避让,却从他急促的脚步声里,隐约猜到了什么好事。
阳光穿过宫殿的飞檐,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百年前中原大地的伤痕,而此刻,一道捷报正穿过这些光影,要去告诉那位缔造大明的帝王——他毕生为之奋斗的“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终于在今日,结出了最沉甸甸的果实。
而宫外的狂欢还在继续,百姓们自发聚到午门外,等着宫里传出更确切的消息。
有人开始敲锣打鼓,有人点燃了鞭炮,硝烟混着欢笑声飘进皇城,连护城河的水都仿佛跟着沸腾起来。
这一天的金陵,注定无眠——因为从今日起,草原的狼啸再也吓不退中原的炊烟,黄金家族的神话,终究倒在了大明的铁骑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