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点?”
老朱呢喃道。
“没错。”李骜耐心解释道,“水泥厂说一千道一万,赚不了多少钱,利润并不算高。”
“而比如咱们一直买的雪盐,或者江南纺织等等,这才是真正赚钱的好买卖,若是朝廷开海解禁的话,诸如雪盐厂、纺织厂、造船厂等等定会瞬间蜂起,到了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难以回头。”
说实话,李骜也知道大明粮食产量低。
这片江山自元朝起便坠入小冰河期的深渊,直到清末都未能挣脱。
地球气温骤降,如同老天爷打翻了灾祸的匣子,水灾、旱灾交替肆虐,冰雹砸烂青苗,蝗虫过境寸草不生,皑皑大雪掩埋村落,瘟疫如影随形。
从洪武到崇祯,千余次天灾如同重锤,砸得百姓喘不过气。
明末清初,第四次小冰河期彻底爆发,凛冽寒冬持续数十年,北方土地龟裂,河道干涸,原本肥沃的农田颗粒无收。
饥荒如同野火燎原,饿殍遍野的惨状下,流民揭竿而起,战火蔓延九州。
粮食的匮乏成了压垮大明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成了王朝覆灭的导火索。
如今的大明,虽未至绝境,却已显露出不祥征兆。
年复一年,粮仓难满,百姓在天灾与苛政的夹缝中艰难求生,这苗头恰似暴雨前的闷雷,隐隐昭示着更大的危机。
而大明的粮食产量也让人忧心。相较汉唐,汉代推行代田法、耦犁,亩产约合今量130斤,唐代曲辕犁普及后亩产达150斤,而大明受小冰河期影响,即便推广新作物,平均亩产仍在120斤徘徊;对比宋代,其引入占城稻后,江南地区亩产突破200斤,创造古代农业高峰,大明却因频繁天灾与落后灌溉技术,全国平均产量不足其六成;就连后世积贫积弱的晚清,在玉米、番薯广泛种植后,亩产也回升至160斤。
堂堂大明,坐拥广袤国土,粮食产出却在千年农耕文明史中吊车尾,根基不稳,危机四伏。
所以李骜心里面也没底,搞这“实业兴国”之策,大规模开办工厂,发展工商业,对大明而言是不是一件好事。
要知道资本主义发展起来,那可真是拦都拦不住的。
一旦开海解禁,海风裹挟的不仅是咸涩的水汽,更是滚滚而来的商机。
纺织厂的机杼声将日夜不息,成千上万的织工在飞梭走线间编织出远销海外的绫罗绸缎;布匹厂的染缸里,靛蓝与茜红翻涌,将华夏纹样浸染成异国贵族追捧的珍品;造船厂的斧凿声震彻港湾,龙骨渐成的巨舰昂首待发,载着瓷器、茶叶与丝绸驶向茫茫大洋。
港口码头装卸货物的号子此起彼伏,钱庄票号的算盘珠子拨响财富流转的韵律,与海洋贸易相关的产业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
资本的力量将冲破一切桎梏,在商品交换与技术革新的浪潮中,重塑整个王朝的经济肌理。
作坊里的汗水会震碎千年不变的晨昏,工厂烟囱的黑烟将遮蔽阡陌间的炊烟,远洋商船的号角或将取代田间的牧笛。
当白银如潮水般涌入,土地不再是唯一的财富象征,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将挑战延续千年的主佃秩序,契约精神与逐利本性将冲击以血缘宗族为纽带的传统社会。
到了这个时候,大明真的承受得住吗?
一边是农耕根基动摇的风险,青壮劳力弃耕从工,可能引发粮食减产、流民四起,动摇立国之本;水利失修、田亩荒芜的隐患,如同悬在王朝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另一边是工商崛起的机遇,机杼织就的不仅是绫罗绸缎,更是连通世界的贸易网络;船帆扬起的不仅是远洋商队,更是技术迭代与思想启蒙的可能。
天平两端的砝码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向左是延续千年却危机四伏的旧秩序,向右是充满未知却蕴含希望的新世界,每一个选择,都可能改写这个庞大帝国的命运轨迹。
小冰河期的阴云不散,粮食减产的危机如芒在背,仅凭现有的农桑之法,根本无法喂饱这千万子民。
除非在自己有生之年,打造一支远洋船队出海,穷极自己一生之力前往美洲大陆。
那里的土地孕育着土豆、红薯、玉米这些高产粮种,它们耐旱抗灾,能在贫瘠之地扎根生长;还有辣椒,不仅能调味,更能防腐储存食物。
若能将这些“粮食神器”带回大明,即便实业之路坎坷,至少能给百姓留下饱腹的希望,让王朝在天灾人祸中多几分喘息之机。
这孤注一掷的疯狂念想,成了悬在他心头的唯一曙光。
不过现在,还是先试点看看。
船小好调头嘛!
沉思良久之后,老朱也渐渐琢磨出了些许味道。
试点确实是步妙棋!
帝王权衡利弊,最怕的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而这法子如同投石探路,既能试探深浅,又可将风险收拢在掌心。
先办个水泥厂试试水,若成效不佳,及时止损不过折损些许钱粮;若真能成,便是撕开守旧铁幕的利刃。
一旦试点成功,利国利民的工厂便是最有力的谏言。
无需再多费唇舌,运转的机械、充盈的税银、吃饱饭的百姓,都是摆在眼前的铁证。
届时再将新政摆上朝堂,成功的范例便是最坚实的后盾。
当朝廷充盈了国库,百姓得了生计,那些响应新政的士绅也赚得盆满钵满,舆论与道义自然倒向革新一方。
而死守旧制的保守派,没了实绩支撑,便成了逆潮流而动的孤臣,再难掀起风浪。
想到这里,老朱的眼睛越来越亮。
他看到的不是权谋博弈的胜利,而是社稷根基得以稳固、万千子民有望温饱的曙光。
这星星之火般的试点,或许真能点燃大明走向盛世的希望。
“不错不错。”老朱笑呵呵地点了点头,“那就先用水泥厂试点。”
眼瞅着老朱就要下旨,李骜却急忙拦住了他,笑道:“舅爷,既然是新政,那就不能再沿用以前的法子,我的建议是成立一个全权负责此事的新机构,比如——实业局!”
老朱脸上笑容收敛,又皱紧眉头。
开海设厂本就是惊世骇俗之举,若再成立专管实业的机构,无疑是在保守派的伤口上撒盐,朝野上下必将掀起新一轮攻讦浪潮,稍有不慎便会动摇朝局根基。
“这就没有必要了吧?否则朝野上下又要沸反盈天……”
“舅爷格局小了啊!”李骜笑眯眯地开口道,“这实业局可以隶属于皇室,一切钱粮从内帑调动,又不动国库的钱,他们有什么资格置喙?”
“既以皇室私产为依托,便能避开户部的掣肘与言官的弹劾,将新政化作皇家私事,待工厂林立、商路畅通,用实打实的银钱与政绩堵住悠悠众口,届时再将成果收归国库,既得革新之利,又免朝堂纷争,实为釜底抽薪的妙策!”
老朱琢磨半晌,脸上再次浮现出了笑容,宛如变脸大师。
“倒也是,士绅缙绅想要甜枣,那就得先给他们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