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标正神情恍惚地瘫软在椅子上,玉带歪斜,袍角垂落,全然没了平日里温润端方的储君仪态。
老朱望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模样,喉间滚过一声叹息,终究将到嘴边的劝慰又咽了回去。
有些路,终究要自己跌得头破血流才懂得疼;有些真相,唯有亲眼目睹才会刻骨铭心。
朱重八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在亲人饿死的草棚里发下的毒誓,想起初入军营时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的模样。
这世道从来不是经书上写的那般光明,权力与利益交织的暗潮下,仁义道德不过是层薄纱。
朱标得自己走过这一遭,亲手触摸过黑暗,才能真正明白,所谓治国安邦,从来不是之乎者也就能实现的。
李骜倒是觉得有些愧疚,一言不合就摧毁了太子标的世界观,这万一他想不过来,那乐子可就大了。
“舅爷,殿下这是……”
“你不用管他。”老朱摆了摆手,“先说说眼下如何破局?”
因为消息走漏,李骜推行的经济新政如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浪。
士绅缙绅争相弹劾攻讦,什么“动摇国本”、“扰乱农耕”的罪名全都扣了过来,分明就是想要扼杀李骜这经济治国之策。
仿佛只要李骜倒下,他们便能继续安享特权,让百姓永困于旧制的枷锁之下。
对此李骜只是觉得可笑。
那些平日里高谈仁义道德、以教化百姓自居的士绅缙绅,此刻纷纷撕下温文尔雅的伪装,露出狰狞贪婪的真面目。
他们举着“为国为民”的大旗,实则是为了保住自己巧取豪夺的特权;高呼“稳定社稷”的口号,不过是害怕失去鱼肉百姓的根基。
当切身利益受到威胁,这些满口圣贤书的人,比市井无赖更不择手段,比豺狼虎豹更凶狠贪婪。
所谓的名门望族、清流雅士,在利益面前原形毕露,将卑劣自私的嘴脸展现得淋漓尽致,让李骜不禁冷笑——这就是王朝腐朽的根源,也是变革必须推进的铁证。
“舅爷,这事儿其实不难解决。”
听到这话,老朱顿时眼睛一亮,示意李骜接着说下去。
“士绅缙绅之所以反对,无非是因为此策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原本农户靠天吃饭,而权贵靠农户种地收租,说来农户不仅靠天,也要依赖权贵和地主。”李骜语调冰冷,字字如钉,“春种秋收的汗水浇灌出的稻粱,七成进了地主粮仓;灾年借贷的利滚利,能压得一家老小永世不得翻身。农户困在土地上,就像被拴住脖颈的耕牛,除了向权贵低头,别无他路。”
“可是一旦农户有了另外一条活路,他们发现出去做工也能养活家小,种田对他们来说已不是唯一的生路,那么农户对权贵的依赖便会逐年下降。”李骜眼中闪过锐利的光,“当工厂的汽笛声取代田间的号子,当计件的银钱比田租更有保障,谁还愿意困在被盘剥的枷锁里?那些养尊处优的老爷们,最怕的就是失去这‘理所当然’的供养。”
“权贵的锦衣玉食本就靠农户种田来养活,若农户都为官府做工,权贵们怎么办?”李骜冷笑一声,寒意沁人,“田租锐减不过是眼前之痛,更要命的是——没了依附的佃户,他们拿什么维系‘土皇帝’的威风?没了跪地求告的百姓,所谓的‘威望’不过是空中楼阁。”
“今日朝堂上那些痛心疾首弹劾新政的人,哪是在忧国忧民?分明是怕断了自家的财路,丢了作威作福的底气!”
老朱听后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这个道理不难理解。
“既然如此,那咱们不妨让渡利益,扶持出一批盟友!”
“骜儿,你是说……”老朱下意识地追问道:“允许他人开办水泥厂?!”
李骜笑着点了点头,道:“没错,将水泥秘方直接公开,任何人都可以开办水泥厂,只需要每年向朝廷缴纳一定的商税即可!”
话说到这儿,李骜眼中满是凶光:“士绅缙绅弹劾得越凶,越说明这法子戳中了他们的命门——他们不是反对实业,而是恨不能独占这桩暴利生意!如今秘方既成天下公器,他们苦心经营的利益壁垒便成了笑话!”
“士绅缙绅反对此策的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他们没有从中获利,所以才会玩命弹劾。但只要我们放开这个口子,让他们也能入股分润、开办工坊,这些见利忘义之徒,转眼就能把‘定制成法’抛到脑后!”李骜嘴角勾起一抹狠厉的笑,“到那时,真正死守陈规的保守派,反而成了挡人财路的绊脚石。当银子的诱惑足够大,那些弹劾过新政的人,比谁都更积极地给工厂批地、疏通商路。”
“正所谓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只要有人从中获利了,那任何人都挡不住咱们这新政!等满朝文武都尝到实业的甜头,等天下士绅都盼着工厂开遍州县,便是这革新之风吹散腐朽之时!”
尼玛地,一群狗东西真以为老子没有脾气吗?
喜欢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人指指点点?
好啊,那这摆在眼前的银子要不要?
到时候看看谁才是小丑!
老朱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李骜。
这哪是在推行新政,分明是要将盘根错节的利益格局彻底掀翻!
把价值连城的水泥秘方公之于众,看似拱手让出财源,实则是在朝堂投下一颗震撼弹——当士绅缙绅、文武百官都能分一杯羹,当开办工厂成为人人眼红的暴利营生,那些曾高举道德大旗弹劾新政的人,瞬间就成了挡在财路前的绊脚石。
谁再敢反对,就是与满朝富贵为敌,与天下利欲为敌,这等釜底抽薪的狠辣手段,连见惯血雨腥风的朱元璋,都忍不住在龙椅上坐直了身子。
“你小子真是……够狠啊!”
老朱由衷赞叹道,又话锋一转提醒道:“只是这样一来,万一影响了粮食产量,那可如何是好?”
朝堂之上王弘、周述等人说的也不无道理。
工厂吸引着青壮劳力蜂拥而入,当越来越多精壮汉子放下锄头走进车间,沃野良田间只剩老弱妇孺佝偻的身影。
春耕时节无人扶犁,盛夏田间少了除草的吆喝,秋收时金黄的稻穗无人收割。
农谚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可如今大批劳力离田从工,粮食减产恐成定局。
一旦粮仓空虚,百姓饭碗不保,饥民暴动的星火随时可能燎原——这不仅关乎王朝的赋税根基,更动摇着以农立国的根本,怎能不让这些守旧派官员忧心忡忡、激烈反对?
老朱也在担心这个问题。
李骜却早有准备,道:“限制工厂数量与规模,优先于急需之地开办水泥厂,比如贵州群山阻隔,崎岖山路亟待水泥固基填壑,打通西南咽喉;比如北平作为边防重镇,城墙修缮、堡垒加固需水泥增强防御,构筑北疆屏障;再有天津等港口之地,码头修缮、防波堤加固离不开水泥,保障漕运商路畅通……”
“如此一来,既满足了国之急需,又不至于让大量青壮劳动力脱离土地,更能让士绅缙绅看到其中商机,将反对之声化为逐利的热情,在有限的规模下,实现实业兴国与稳定农耕的微妙平衡!”
老朱听后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豁然起身。
“那好,就这样办!”
“只要不耽误农耕,一切都好说!”
“舅爷,”李骜提醒道,“这其实只是一次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