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标此刻很迷茫。
乡野百姓宁愿做佃户,也不愿做自耕农?
县令想要征收赋税,反而于受限于这些士绅缙绅?
为什么会是这样?
“所以,每一次官府征收赋税,其实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赋税摊派,士绅缙绅掌控着最多的田地,但他们又不是什么圣人,能不交就不交,要么就是想方设法地逃税少交,而朝廷早就根据一县的富庶程度划分了相应的税额,到了时间就必须缴纳相应的税款!”
“掌控最多田地的士绅乡绅不交税或者想方设法地逃税,县令完不成朝廷交代的税额,那他会怎么做呢?”
这一次,不等太子标开口询问,老朱就直接给出了答案。
“摊派?”
这位帝王重重地叹了口气。
毕竟他当年也不过只是个平头百姓,所以哪里不明白这些官吏的手段!
太子标下意识地看向老朱,又看了看李骜,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没错,就是摊派!”李骜神色冷峻,字字如刀,“县令明知士绅兼并田地无数,却只敢从他们手中象征性收取三四成赋税——这哪是征税,分明是向地头蛇交‘保护费’!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乡绅,左手拿着朝廷优免的特权,右手把算盘拨得震天响,将本该承担的税赋全甩了出去。”
他语气愈发沉重,“朝廷定下三十税一的祖制,可到了地方,就成了一纸空文。为了填满税册上的窟窿,保住头上的乌纱,官府只能把缺额一股脑压到自耕农身上。二十税一不过是起步,遇上狠辣的官吏,十税一、五税一都不算稀奇!”
“那些泥腿子百姓本就靠几亩薄田糊口,如今赋税翻了数倍,卖儿鬻女、典当家产都凑不齐银钱。更荒唐的是,越是穷苦人家,摊派的份额越重——因为他们没有功名护体,没有宗族撑腰,只能任人鱼肉!”
太子标听到这话,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但李骜却还在持续输出。
“事实上每一次官府征收赋税,实则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残酷博弈。士绅缙绅坐拥十之八九的田产,却将朝廷优免政策化作避税的利器。他们或是将田亩“诡寄”于贫寒农户名下,或是串通胥吏篡改田策,更有甚者倚仗功名特权公然抗税。这些饱读圣贤书的“地方表率”,在利益面前尽显贪婪本色,能赖则赖,能躲则躲,将赋税重担肆意转嫁。”
“而朝廷早依据一县的田亩多寡、商贾兴衰划定税额,限期缴纳的旨意如泰山压顶。当万亩良田都落入士绅手中,田亩清册成了任人涂改的废纸,赋税征收便成了一场闹剧。县令想要清点田亩,面对的是宗族祠堂的明枪暗箭;想要催缴税银,遭遇的是士绅们的软磨硬抗。”
“县衙大堂的催税檄文如雪片纷飞,可真正该纳税的大户纹丝不动,底层自耕农与小商贩却成了首当其冲的鱼肉对象。为了凑足税银,衙役们只能将缺额层层摊派,本就微薄的农户田赋一增再增,街头摊贩被强征“无名杂税”。”
“最终,一场赋税征收演变成权贵巧取豪夺、百姓倾家荡产的人间惨剧,国库的空虚窟窿没补上,反倒将万千黎民推入更深的火坑。”
话说到这儿,李骜看向太子标,神色冷峻地追问道:“殿下现在知道,为什么百姓宁愿做佃户,也不愿做自耕农了吗?”
“难道老百姓真的疯了傻了,放着轻徭薄赋的活路不要,非要往虎口送?”
朱标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老朱却是脸色铁青,坐在龙椅上面沉默不语。
“他们是被层层盘剥逼得走投无路!”
“自耕农要缴田赋、服徭役,除了田赋,还有数不清的杂役摊派、火耗折色,官吏胥役的勒索更是家常便饭,辛苦一年的收成,大半填了官府的窟窿,有时候遇上灾年卖儿鬻女也填不满税吏的胃口;可一旦将田产‘献’给士绅,只需交些微薄佃租,就能免去苛捐杂税,躲避官差征调,至少能免去这些无休无止的盘剥。”
“这哪里是百姓自愿,哪里是献田,分明是被官绅勾结的罗网,分明是走投无路的百姓,把自己卖给豺狼换条活路!”
“而士绅们左手白占民田,右手拿着朝廷优渥的免税额度,真正该收的税银,全进了他们的私囊。朝廷税源枯竭,苦的却是那些没门路的平头百姓!”
太子标下意识地看向老朱,目光中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似乎想要从父皇皱纹深刻的面庞上,寻找这骇人真相的答案。
老朱迎着他的目光,喉头微动,最终缓缓点了点头。
那双曾握过讨饭碗、扛过锄头的手,此刻在龙椅扶手上攥出青筋——当年濠州饥荒时易子而食的惨状,官差踹开家门抢夺最后口粮的凶相,那些浸透血泪的记忆,在李骜的话语中翻涌如潮。
官府横征暴敛为何成了常态?
李骜字字诛心的剖析,恰似一柄利刃,剖开了王朝肌理下溃烂的脓疮。
士绅乡绅凭借功名特权,将万顷良田纳入私囊,却以“优免”为由将赋税压到最低。
他们宅邸中的珍馐美馔堆成山,园林里的湖石堪比城池赋税;而乡野间的百姓,守着巴掌大的薄田,在苛捐杂税的重压下佝偻如虾。
春种秋收的汗水,换来的不是温饱,而是税吏一次次变本加厉的盘剥。
当自耕农的田赋从三十税一涨到十税一,那些本该滋养王朝根基的民脂民膏,早已化作士绅们楼阁上的雕花、账簿里的银锭,而黎民百姓,却在日复一日的压榨中,坠入贫困的深渊再难翻身。
得到答案后,太子标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先前李骜陈述实业利弊时,那些冲击认知的言论不过是撕开他理想主义的一角;此刻揭露的赋税黑幕,却如雷霆万钧,将他坚守半生的认知世界轰然击碎。
自幼诵读的“民为贵,社稷次之”犹在耳畔,批注的《大学》《中庸》墨迹未干,可现实里,那些自诩“修身齐家”的名教子弟,竟披着圣贤外衣行豺狼之事。
他曾以为,饱读诗书的士绅是治国栋梁,是教化百姓的表率,却不想这些人将功名特权化作剥削利器,把朝廷政令扭曲成谋私工具。
当“仁义礼智信”沦为遮掩贪腐的遮羞布,当“经世济民”变成鱼肉乡里的幌子,朱标心中构建的清明治世图景,彻底崩塌成满地残垣断壁!
那些儒家典籍里描绘的大同世界,与眼前百姓被盘剥至赤贫的残酷现实,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让这位心怀天下的储君,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与震颤!
到底是谁错了?!
老朱见状没好气地看向李骜,后者却满脸无辜地耸了耸肩。
也就是方才被士绅缙绅那道貌岸然的样子给气到了,不然李骜也不会说这么多。
结果一不小心,好像将太子标的世界观给摧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