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善好施。
这是顾氏一直都在做的事情。
倒不是他们真个悲天悯人,菩萨心肠,不过是为了用这些明面上的善举,为家族那些见不得光的走私生意披上一层保护色。
每逢灾年施些粥米,平日里修几条乡路,资助几个穷书生,花出去的银钱不多,却能换来“仁善”的名声,让官府和百姓对顾家少些猜忌。
毕竟走私是掉脑袋的营生,多一层“善名”的掩护,就能多一分安全,这不过是他们为了保全家族、安稳赚钱而精心经营的伪装罢了。
因此,顾家向来热衷于做些修桥铺路、施粥济贫的事,对外营造出“乐善好施”的形象,就是为了用这层光鲜的外衣,掩盖私底下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让外人提起顾家,只知其“善”,不察其“恶”。
若是能借着这笔银子,把“善名”再推高几分,既能堵住悠悠众口,又能让家族在江南士绅圈子里更体面几分,何乐而不为?
徐、钱两家的话,正说到了他的心坎里——用一片无用的荒地,换实实在在的银子和漂漂亮亮的名声,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
先前对锦衣卫的那点忌惮,在实打实的利益和虚名面前,渐渐被压了下去。
徐仲山补充道:“依我看,这价钱也不用太高,就按……百两一亩算吧。”
这话一出,连顾明远都愣住了,手里的茶盏晃了一下,温热的茶水溅在手背上都没察觉。
“百两?”他失声反问,语气里满是难以置信,“钱举人怕是说笑了!就算是江南最肥沃的上等水田,一亩也才二十两银子,遇上丰年也不过二十五六两,咱们这可是连草都长不活的盐碱地啊!”
他心里暗暗咋舌,这两家人真是够狠够黑!
那片滩涂是什么成色,他们心里难道不清楚?
白茫茫一片全是盐碱,别说种庄稼,便是栽棵树都得活活枯死,多少年了扔在那里无人问津,他们自己都只当是抵扣赋税的幌子。
如今不过是沾了实业局要建厂的光,竟然敢狮子大开口,喊出百两一亩的天价?
这哪里是卖地,分明是抢钱!
顾明远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这价钱实在离谱。
他原本想着能卖到十两一亩就已是极限,没想到徐、钱两家的心比锅底还黑,竟直接翻了十倍。
他瞥了一眼徐仲山和钱文彬,两人脸上那副理所当然的神情,让他忽然觉得,自己先前的顾虑,在这两位眼里怕是成了迂腐。
“此一时彼一时也。”徐仲山打断他,“寻常时候自然不值这个价,可现在他李骜等着用地!这就叫奇货可居。”
“他要开工厂,要建码头,离了吴淞口那片地行吗?咱们就给他个痛快价,百两一亩,少一文都不卖!”
钱文彬笑着点头:“徐老这价钱定得好。既显出了咱们的底气,又没到让他完全不能接受的地步。三万两买八千亩荒地都舍得,这三千多亩有主之地,三万多两银子,他未必拿不出来。”
二人觉得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不过是借着对方急需用地的由头抬高点价钱,毕竟是京里来的贵人,手里有的是银子。
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一模一样的滩涂荒地,李骜从县衙手里购置八千亩只花了三万两,平均下来一亩还不到四两。
可现在到了他们这儿,三千亩地就要喊出三万两的价码,平均每亩百两,足足翻了二十多倍。
这哪里是正常的买卖,简直就是借着名头强取豪夺,把对方当成了砧板上的肥肉,只想一刀宰下去,榨干最后一滴油水。
他们只想着自己能多赚多少,却完全没去想这前后悬殊的价格早已超出了常理,更没意识到,这种近乎抢劫的要价,将会给他们引来灭顶之灾。
“二位不觉得这价格……高了点吗?”顾明远苦笑着摇了摇头,指尖在桌案上轻轻点着,“实业局可是隶属于内廷,换句话说,他们花的都是皇帝陛下的银子。咱们这样狮子大开口,是不是……不太好啊!”
捞钱也要分对象的。
平日里借着“荒田”的名义少交些赋税,沈知言那样的地方官碍于他们的家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毕竟是些无伤大雅的小利。
可这一次不同,李骜的实业局背后站着的是皇室,花的是内帑的银子,等同于直接从皇帝的口袋里掏钱。
他们三家加起来不过是江南的士绅,就算在地方上有些势力,真要跟皇权掰手腕,无异于以卵击石。
先前毛骧南下的血雨腥风还没过去多久,那些被抄家灭族的例子就在眼前,真把皇帝惹恼了,别说银子,怕是连祖宗基业都保不住。
顾明远越想越觉得心惊,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买卖,而是在刀尖上跳舞了。
然而徐仲山听后却是嗤笑一声,捻着菩提子的手停了停,语气里满是不以为然:“顾贤弟这话可就不对了。咱们哪里是在问皇室要钱?这银子是那位李侯爷自己要花的,是他实业局要买咱们的地,又不是朝廷下旨强征,算哪门子跟皇室伸手?”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不屑:“再者说,咱们又没有强买强卖,价钱摆在这儿,愿买愿卖全看他自己的意思。”
“他李骜要是觉得价格高了,大可以不买,收拾行李灰溜溜地滚回京城去,没人拦着他。到时候办不成事,丢的是他昭武侯的脸面,损的是他实业局的名声,跟咱们有什么干系?”
在徐仲山看来,这笔买卖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成了他们赚得盆满钵满,不成也无损分毫,横竖都是稳赚不赔的局面。
至于李骜背后的皇室,远在京城,难不成还能为了几千亩荒地,专门跟江南士绅过不去?
钱文彬也立刻附和道:“徐老所言极是!咱们哪家不是数代书香,顶着‘耕读传家’的名头?族谱上列祖列宗不是举人便是秀才,平日里教化乡民、兴办学堂,哪样不是按着圣贤道理行事?说句不好听的,便是县衙断案,有时还要借重咱们几分脸面,怎么到了卖地这儿,反倒成了不妥?”
他放下茶盏,挺直了腰板,语气愈发理直气壮:“咱们卖的是自家产业,开的是明码实价,既没坑蒙拐骗,也没巧取豪夺,怎么就成了不该做的事?依我看,倒是顾贤弟太过小心了。咱们本就是良善百姓,做的是光明正大的买卖,便是传到京里,也挑不出半分错处来!”
这番话既抬了自家身份,又暗讽了顾明远的怯懦,仿佛他们定下百两一亩的天价,反倒成了恪守本分的体现。
顾明远心里仍在挣扎,可看着徐、钱二人笃定的神色,又想到那笔能让家族更上一层楼的巨款,终于咬了咬牙:“好!既然二位都这么说,那我顾家就陪各位赌一把。就按百两一亩算,三家同进同退,谁也不能先松口!”
徐仲山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端起茶盏:“好!这才是咱们江南士绅的气魄!来,以茶代酒,祝咱们……财源广进!”
“干杯!”
三盏茶轻轻一碰,茶汤里映出三张各怀心思的脸。
他们都觉得胜券在握,却没料到,那位昭武侯心里的算盘,远比他们想象的要狠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