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贼人,一人高约五尺三寸,是个年轻的瘦子,家境不错,应当没练过武。”
姜绮晚来一步,不光卸去了易容,还重新勘察了乙三寮房附近——她在院墙上又发现了半枚清晰的脚印。
薛师彦肃然颔首:“何以见得?”
“兵宪老爷,这是家传绝学,我家老爷子教的。”姜绮捡了简单的来说,“贼人穿的是靴子,虽说近些年来民间僭越成风,可靴子也有好坏之分。再说年龄,一般年纪越大,人走路越是前轻后重。”
“另一人呢?”
“倘若我没猜错的话,另一人大概是蓝岭。”姜绮解释,“他边走边抹掉了自己的脚印,但人嘛,又不是神仙,不能飘走,肯定会留下痕迹。换句话说,他做得越干净,越说明是老手。”
薛师彦看看寮房区域的矮墙,又望望间隔永福庵内外的高墙,喃喃:“你说贼人不会武,也就是说他不借助工具,未必能翻得出去。”
姜慈接过话来:“所以接下来便是瓮中捉鳖。”
薛师彦扬声喝道:“白千户,收缴庵中所有爬墙工具,墙边高树不许任何人靠近;同时把庵中所有男女分隔开来,高五尺以上的男子集中看管!”
“个高的女子也算。”姜慈轻声补充,“妾能女扮男,贼人亦能男扮女。”
薛师彦缓缓转头打量着女子,难怪他总觉得今日的姜慈与往日不同,原来除了妆容形象,还有个子——她生生高了两三寸。
“另外,”姜慈忽而倾身靠近,压低声音如此这般一说,薛师晏微微侧身,不着痕迹掩住了那点不自在,目光注视着远方颔首:“可。”
月洞门外的苏州卫训练有素地行动起来,永福庵平添了几分慌乱,男的叫,女的哭,中间夹杂着官兵的呵斥,连庵里的尼姑都没逃过审视。
米柔听见动静跑出来,望着外头的乱象心跳如擂鼓,她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看见她的姜慈走过来温声劝她回去陪方氏。
米柔小声问:“怎么女子也给揪了出来?不太好吧?”
姜慈把理由说了下,米柔犹豫了片刻,还是摇摇头:“姜娘子可别往外说是你的主意,不然各家女眷能骂死你。”
女眷们高高兴兴来上香,却悉数被扣下了,既无颜面,也损闺誉,若再被单独揪出来审上一审,礼教森严的人家怕是想把女儿送走当姑子的心都有了。
姜慈自然晓得这一情况,正琢磨着怎么缓和矛盾,就听大殿传来一阵嘈杂争执,隔了一会儿,一个小旗奉命赶来向薛师彦禀报:“共找出两名高约五尺的女子,有一人自称是苏州卫指挥佥事之女,还,还扇了我们百户一记耳光。”
薛师彦淡淡瞥了侧耳倾听的姜慈一眼,示意她过来。
姜慈打发走米柔,主动请缨:“我去吧,女子跟女子总归好说话些。”说着转向小旗,“还请军爷在永福庵大门口设个帐子,妾要对所有女子进行检查,没问题的当场离庵。”
小旗偷觑薛师彦,见他没反对,连忙问:“那男的呢?”
姜慈不以为意:“等着呗!又不会少块肉。”
小旗无言以对,挠了挠头。
薛师彦终于转过头来,开了尊口,却是对着姜慈:“就说是本官的意思,谁不服让谁来找我。”
姜慈心满意足领走鸡毛,准备去发号施令了。方才绷紧心神站着不明显,这一走路,膝盖陡然迸发出尖锐的疼痛——是左晓雁将她按跪下时磕伤了。她稍微顿了下,复又前行,只是两条腿不是太协调。
薛师彦盯着她一瘸一拐的腿,倏地问:“受伤了?”
“不碍事。”姜慈浑不在意。
然而薛师彦却没放过她:“对方是谁?为何袭击你?”
姜慈深吸一口气,她就知道,姓薛的天生跟自己不对付,发现端倪必会刨根问底。她背对着男子,语气冷淡而隐隐不耐:“私事,与此事无关。”
“私事?”薛师彦尾音略略上扬,“姜元善,要不要本官提醒你下,你之前的身份可不方便外露。”
一股怨气直冲脑门,姜慈干脆利落地转头,三两步杀到男子面前,仰头瞪着他,冷笑:“妾什么身份,兵宪不是早在昆山便猜到了么?有个盯我三年的友人,您自然比旁人了解的深。敢问兵宪,妾是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了么?还是说所作所为见不得人?需要您一次又一次的威胁提醒?”
小旗望着跟苏松兵备顶起来的女子,吓得头皮发麻,哪里敢靠近听他俩说了什么,恨不能捂上耳朵躲得远远的。
薛师彦低头瞧着奓了毛的小骗子,半晌才微带戏谑地轻声问:“真不是金蝉的仇家?”
“金蝉”二字轻之又轻,喷出的热气吹起了女子额前碎发。
姜慈闭了闭眼,他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又似乎仅仅一瞬,当薛师彦的声音再响起时,姜慈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他说:“倘若是仇家,那必是恶人,一起抓了吧!”
莫名被划为“恶人”的太湖双侠此时也很着急。
他们走得不巧,正迎头赶上苏州卫进驻永福庵,直接被带去了大殿前的空地,而左晓雁因着个子高,还跟指挥佥事之女作伴接受单独讯问去了。
至于夫妻俩捉的那个假书生,和褚良循的形象实在太像,成了重点怀疑对象,顶着于承荟恋恋不舍的目光与一众富家子弟排排站,堪称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大殿空地附近的杂物堆里头,蓝岭透过缝隙望着官兵的动静,脸阴沉得能下三天雨。
“怎么,怎么办?”能惹不能撑的登徒子哆嗦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官兵是,是在找我么?”
“闭嘴!”蓝岭看都不看他,“让你速战速决,照做就是,谁让你自作主张了?”
“我,我错了!”褚良循讨好地扯住他的袖子,“求先生千万救我,出去后小弟必,必有厚谢。”
蓝岭无动于衷,只是盯着被官兵单独看管起来的人思索,许久,他终于舍得看褚良循了:“官兵知道你的模样了。”
“什,什么?”褚良循大惊失色。
蓝岭冲着那帮倒霉蛋扬了扬下巴:“跟你差不多高,都是些年轻清瘦的公子哥儿。”他目光落在褚良循的靴子上,“多数穿了靴子。”
登徒子吓得差点把靴子扔了。
还有个猜测蓝岭没说出来——薛师彦八成是知道自己在庵里了,不然不会连个子高的女子也查。
姓薛的真是雁雀堂的克星哇!
他叮嘱褚良循在这里藏着不要动,自己则猫着腰向香积厨的方位摸去。
管你有多精明,不还是肉体凡胎么?只要永福庵不安全,就不信薛师彦敢冒大不韪强行留人!
如他所料,香积厨附近的确没人看守,做饭的尼姑全给带去了大殿前,官兵也只是收缴了梯子绳子等能用来爬墙的工具。
炉灶的火还烧着,锅里的水咕嘟嘟开了,氤氲出阵阵白雾,热烘烘的,是个冬日取暖的好地方。
蓝岭抱起油罐子出门拐弯,“哗啦”把油泼向了一人多高的柴火垛、距离厨房最近的花木、房屋,而后再进厨房从炉膛里抽出了一根燃烧的柴禾,满意地往外走——没走出去。
薛彪带着人堵在门口,朝背后的苏州卫一挥手,两列官兵迅速拔刀冲向厨房。
姜慈向来是走一步看三步,从打算瓮中捉鳖起,她就预判了蓝岭为脱身会搅乱永福庵,而最快最有效的法子就是天灾人祸,比如房屋倒塌,有人死亡,以及……大范围失火。
相比其他法子,放火显然是最容易实现的。
所以香积厨不是没人看守,而是姜慈故意让人留的空子,单等着蓝岭往里钻。
心念电转间,蓝岭明白自己这是自投罗网,并把这笔账记在了薛师彦的头上。
他立即冲官兵丢出火把,逼得两列人后退躲避,然后关门上门栓一气呵成。他迅速跑到窗前,发现外头亦布置了官兵。
蓝岭清楚,单凭自己一人之力,是走不脱了。
好在万寿会从不是什么信奉单打独斗的地方,他还有同伴。
蓝岭从领子里拎出挂在脖颈上的特制哨子,奋力吹响了求救讯号。不管给他消息让他速走的是哪位堂友,只要能稍稍引走官兵,他就能脱身。
哨声顺着风声飘向附近斋堂、藏经楼、寮房……撩动着有心人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