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蓝岭刚带着褚良循翻过墙头,姜绮就拐进了两排寮房中间的通道,直奔乙三寮房。
她望着半掩的房门,心脏“嘭嘭”直跳,直觉出事了。姜绮屈指敲了敲门,恢复本音扬声问:“里头的娘子,需要帮助么?”
隔了几息,就在她等不及的时候,一把婉转女音响起:“多谢,已经不需要了。之前来了个小贼,被我打跑了。”
女音中气十足,不像受侵害的样子。
姜慈低头望着地面,永福庵铺了地,台阶擦得锃亮,模模糊糊显出了凌乱脚印,显然进过这间房的人不少。她蹲下对着其中半枚脚印张开了拇指和中指,稍稍一比划便知是个男人留下的。
她一时搞不清女子说得是真是假,更不确定男人到底走没走,万一女子是受了挟持,她们这一撒手可就造孽了。
“怎么了?”收拾好自己的姜慈一面匆匆挽着发髻,一面疾步跑了过来,但见她卸掉了妆容,还拆掉垫肩把外衣反过来穿——这衣服是双面的,一面淡青,一面月白。
姜绮朝地面的鞋印努努嘴,把女子的话复述了一遍。
姜慈系好头发,走到门边柔声劝说:“这位娘子,实在冒昧,外头有官兵在捉拿犯人,需要逐个房间检查。妾身受军爷所托,前来查看,不知方不方便进去?”
里头立时响起一名女子的尖叫声:“不许进来!不许!”
姜绮豁然而起:“刚刚不是这个声音!”
“得罪了!”姜慈顾不得许多,一把推开了门。
屋里拉了帷幔,显得昏暗极了,里面有人在轻轻哄劝:“没事没事,是官兵来了,不是坏人,不是坏人。”
“不,不!让他走!让坏人走……我,我不想,我不能……我没有!没有!他没有跟我,没有!”方氏语无伦次地哭泣着,这一刻她希望企图强暴她的坏人永远消失,永远不要在案卷上留下这一节。
姜慈静静听着,帷幔里有两道呼吸,一绵长平稳,一剧烈急促,没有第三个人。
“抱歉,打扰了。”姜慈确认女子安全后,决定尊重她,“娘子若有需要,可去前边找苏松兵备薛老爷。”
姜慈轻手轻脚关上了门,俄而门又从里面开了,一名个子高挑的彩衣女子走了出来,姜绮察觉到门动,十分机灵地闪身躲到了乙四寮房。
彩衣女子神情悲悯,朝里头看了眼,轻声叹息:“坏人已经走了,好在没酿成恶果,只是有些受惊。”
姜慈松了口气,连忙问:“可曾记下坏人的容貌?”
彩衣女子摇摇头:“当时我听见这里有人呼救,就赶过来把人吓跑了。”
姜慈又问了具体情况,最后双方互通了姓名,女子自称米柔,是个走江湖卖艺的,有自己的杂耍班子。
正巧翠心捧来了干净衣物,米柔便顺势打发了姜慈。她示意翠心候在帷幔外,自己则进去帮方氏穿好衣裳,解释:“刚刚是严家的大娘子,正好遇见官兵捉贼,因是女子,受托过来查房,应当不是冲你来的。”
方氏略略松了口气。之前受侵害时,她盼着有人能发现不对,前来解救她;如今脱离危险,她却希望所有人都忽略此事。
许是瞧出她的心思,米柔叮嘱道:“你既不想让人知晓此事,那出去后就把嘴巴闭严,谁都别告诉,谁问都别承认,挺起胸膛做人,权当无事发生。”
“可,可是……”方氏微微颤抖着,痛苦又纠结。差点被男人欺负了,她要怎么装得正常呢?
米柔叹了口气,给她出主意:“若是怕家人发现不对,就找理由出去躲躲吧!等心里舒服了再见人。”
“嗯。”方氏泪水涟涟,温驯地点头。
姜慈转过拐角停了停,听到米柔关门的声音后,她探出头来,正看见姜绮站在乙四寮房门口朝她招手,她只得又猫着腰悄悄折了回去。
姜绮冲桌上茶壶扬了扬下巴:“还是温的。”
姜慈心念电转,立即想通了关窍:“是蓝岭,他故意让我去乙三,但他在乙四观察我。”
饶是姜慈精明,也没能想到蓝岭居然故意拿方氏做局陷害她,只以为对方是出于谨慎。
“那去乙三干坏事的是谁?”姜绮摸着下巴猜测,“这么短的时间,蓝岭不会这么……急不可耐吧?”
“不像是他。”姜慈摇摇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更注重‘骗’,对于女色并不在意。他对女色,更像是利用,就像范蠡用西施给吴国做局那样。”
“你真抬举他。”姜绮翻了个白眼,想了想,点头,“乙三寮房门口确实不止一个人的脚印。”说着,她熟练地勘察了现场,摇头,“太精了,除了这壶茶,什么都没留下。”
“他走不远。”姜慈略一沉吟,作出决定,“我去找薛师彦,你把易容卸了。”
左右已经在薛师彦面前露了行迹,无所谓了。
本来姜慈还发愁外头一堆官兵看见男人进来,女子出去,会不会怀疑她的身份,结果好么,薛师彦很有先见之明地清场了,寮房里的香客和大部分官兵去了大殿前边候着,只在月洞门外留了一队人。
薛师彦独自负手站在月洞门里,看见姜慈过来,以眼神询问情况。
“兵宪老爷,蓝岭刚走,立即封锁永福庵,兴许能捉到人。”姜慈脚步匆匆,懒得虚与委蛇。
“已经封了。”薛师彦转过头来,定定瞧着女子,他往日所见,对方均妆容精致,衣着得体,今日却先是狼狈不堪,后是素面朝天,实在难得,他提醒,“你知道本官在问什么。”
姜慈脚步一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女子在侧后方站定,眼观鼻,鼻观心,一张脸死活摆不出“尊敬”二字:“确实出事了,好在只是受了惊吓,坏人跑了。”
“可曾记下容貌?”薛师彦面色微冷。
“不是妾救的。有位女香客听见动静,赶跑了坏人,事情紧急,没来得及注意这些。”
“受害者呢?也没看到贼人的脸?”
姜慈一顿才道:“受害者情绪激动,妾只得退了出来。”
薛师彦皱皱眉:“本官马上安排人去录口供,耽搁得越久,她俩的记忆越不可信。。”
“兵宪老爷。”姜慈注视着墙头野草,语气平平,“受害女子并不希望把事情闹出来。流言猛如虎,还请您通融下。”
“姜元善。”薛师彦声音里带着薄怒,“你是在纵容犯罪!不抓住贼人,还会有其他女子受害!”
“所以这个女子就该被祭天,对么?”姜慈寸步不让,“您能保证追查过程中,此女身份不外泄么?您能保证村规民约、流言蜚语能给她留条活路么?您若执意要求她配合,与逼她去死无异。”
“村规民约,流言蜚语。”薛师彦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了半腔怒火,突然为这个女子感到悲哀,“所以呢?这件事就算了?姜元善,你不是自诩正义么?对骗子你倒是穷追不舍,怎么对强奸犯反倒轻轻放过?你坚持的到底是正义,还是仇恨?”
姜慈眼神倏然冷了下去,瞳孔里倒影出苏松兵备那张笼罩着冷厉与寒霜的脸,她缓缓道:“你知道我与你们这些青天老爷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同样是惩奸除恶,我是出于激愤,而你们这些官老爷却是为了维护秩序。哪怕是万民称颂的青天老爷,也得遵守大明的律例,遵守官场的规矩。你们保的不是区区一人,而是整个士农工商。”
薛师彦愣了,冲到嗓子眼的怒火生生戛然而止,在舌根逡巡一圈,溜溜达达滑回了胸腔,“咕嘟”散了。
“您放心,没说贼人能走。”姜慈嘲讽地笑笑,“今儿个网都张开了,若让他全身而退,咱们也不用混了。”
正午的阳光映照着女子的面庞,薛师彦清清楚楚看见了她唇边勾起的凉薄笑意。
“咱们?”薛师彦曼声重复,轻笑一声,“姜元善,说得冠冕堂皇、傲气十足,实际上呢,你做的决定,却拉本官下水?”
“彼此彼此。”姜慈眉梢微微挑起,嗤笑,“既以入局,大家都是棋子,分什么将马车卒!区别仅颜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