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水官解厄,水乡家家户户祭祀祖先,祈求神灵排忧解难。
严方正作为家中唯一男丁,按理应当参与,蔷薇担忧他一出门又冻得犯哮喘,是以提前一天就央着杨管家把宋医士给请了回来。
一整天忙忙碌碌,严方正连喝小半月的药,嘴里吃什么都发苦,趁着过节,非要吃点甜的。
菡萏还想劝一劝,蔷薇却认命地去厨房要杏仁酪了。
夜色温柔,外头热热闹闹的,摆满祭品的船只慢悠悠飘着,小孩子追着船从上游跑到下游,眼巴巴等着分食祭品。
蔷薇打发走了厨房的下人,她端出乳白嫩滑的杏仁酪,却没立即浇桂花蜜,而是抖着手翻出了一只橘子。
那只橘子,黄中微微泛青,散发着诱人香气,吃起来应当酸甜可口,老少咸宜。
姑娘看看四下无人,飞快地将橘子对半切开,而后悬在杏仁酪上方,狠狠一捏——丰富汁水淅淅沥沥落进碗里,乳白表面多了层金黄。
蔷薇犹豫了下,又将橘子汁盛出来一部分,而后舀了几大勺桂花蜜和果干进去,基本掩盖了柑橘的气味。
她看着这碗色香味俱佳的杏仁酪,双肩微微颤抖,眸中浮现出挣扎之色。许久,姑娘努力平静下来,端起盛放瓷碗的木托盘,向外走去。
从厨房到花厅,一路忽明忽暗,直至转到花厅前,她眼前骤然大亮。
花厅灯火通明,好不容易脸上有了血色的严方正裹着鹤氅看话本,菡萏坐杌子上给他剥松子,一切温馨又安宁。
蔷薇端着托盘进来的时候,望着这一幕蓦然有些愣怔。
真好啊!
她想,小官人还是这样有活气。
“杏仁酪来啦!”严方正抬眼瞧见她,话本子一丢,从榻上一跃而起。
蔷薇低头敛去眸中挣扎,扬起一抹笑上前:“婢子加了些果干,不晓得好不好吃,小官人试试?”
“嗯嗯!”严方正伸手接过碗,看看手,为难,“刚摸完话本子,我还没洗手。”
蔷薇正难受得窒息,闻言立即道:“您坐着,我去打水。”
女子一出门就擦了擦眼睛,默念了几声“抱歉”。
她去讨了热水,又备好帕子,离着花厅还有十几步的时候,忽听菡萏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小官人又犯病啦——”
“当啷——”
盛着热水的铜盆落地,溅起一尺多高的水花。
蔷薇愣了下,苍白着脸撞进了花厅。
严方正难受得在榻上挣扎,前襟早已抓出了褶子,而花几上放了只空碗——杏仁酪已经被吃光了。
“小官人,小官人你别吓婢子!”蔷薇连滚带爬扑过去,噙着泪喊,“你坚持住,我给你去拿药!”
蔷薇一边喊人去请宋医士,一边提起裙子跑向了厨房。
她提前熬了药的,不会像上次那么惊险了。
黑褐色的药汤落进碗里,腾起阵阵白雾。蔷薇端起托盘就跑,这一会儿她进进出出,腿都跑软了,可她实在不敢耽搁。
然而,还是晚了。
花厅里遥遥传来杨管家的嚎啕哭声:“小官人,你醒醒啊!你看看我啊!你把药咽下去,咽下去啊!”
宋医士提着药箱出来,恰好跟蔷薇撞了个正着,他摇头叹息着,提步往外走。
“宋医士……”蔷薇不知所措地问,“里头?”
宋医士回过头来看她,面露悲伤:“节哀。”
“哐当!”托盘掉落在地,褐色的药汤在裙摆上泼出大片污渍。
蔷薇颤巍巍扶住门框,只觉天旋地转。
怎么会呢?之前不是,都救回来了么?
她探头看见了严方正青白的脸孔,骇得往外一缩,后背紧紧贴住了冰冷墙壁。隔了好一会儿,她本能地往外跑,想要去问个清楚!
然而,甫一拉开后门,蔷薇便僵住了——
“去哪儿?”俪兰带人站在她背后,冷冰冰地问,“想去通风报信?”
“俪,俪兰姐。”蔷薇战战兢兢回过头来,冷汗涔涔而下,“我,我只是……”
俪兰使了个眼色,两个健妇立即上前将蔷薇五花大绑,提溜进了一间房间。而里头,赫然是坐在屏风前的姜慈。
姜慈望着她,目光如炬,“蔷薇,你与严四郎何时私定终身的?”
蔷薇豁然抬头,呼吸一顿。
“最近没少去县衙大牢探望严四郎吧?你削减正哥儿的药量,往正哥儿的食物里放橘子汁,是为了严四郎?”
“不,不!婢子没有!”蔷薇跪在地上剧烈摇头,“婢子没想害小官人,真的没有!婢子不知,不知他会……呜呜……”
姜慈给俪兰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捧着算盘上前:“事到如今,你还在嘴硬!来,我给你捋捋。咱家下人的工钱是每日米一升,今年江南米价为七钱一石,百升为一石,十钱为一两,折成银子后,你每年大致可得银二两半。你吃穿住用都在严家,用不着钱,小官人手头阔绰,时不时赏你们,少则数钱,多则二两,你嘴甜会办事,所得远超其余丫鬟,攒下来可是不少钱。
“这次搜查,九花没多少积蓄就罢了,可小官人一个月前才赏了你,你也没多出来的胭脂首饰,更没给家里送钱,你的钱呢?”
蔷薇鲜红的唇瓣遽然失色。
“说不出来了吧?”俪兰冷笑一声,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对严四郎的父母倒是上心啊!巴巴地出钱出力。”
姜慈敲了敲桌子:“言归正传,这钱财往来,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你情我愿,别人也说不着什么。可是蔷薇,正哥儿待你不薄,九花更是掏心掏肺对你,你为了个男人,偷偷给正哥儿吃橘子,又拿九花当后路,值得么?”
蔷薇跌坐在地,眼神透出了深切的惊恐:“没,没有,婢子不懂您的意思!”
“你挺能啊!”姜慈唇角噙着冷笑,“家里下人来来去去几批了,知道正哥儿不能吃橘子的下人,可没几个,连我都不清楚此事,你从何处知道的?”
蔷薇战战兢兢争辩:“小官人一直,一直都,不爱吃橘子。”
姜慈定定盯着她,言辞清晰:“不,他不是不爱吃橘子,而是,不能吃橘子。”
蔷薇脸上刷的褪去了血色,呈现出了毫无人色的状态。
宋医士因县衙查账之事离开前,姜慈曾提出了一个猜测——严方正迟迟不好可能是有人在药里动了手脚。经宋医士检查,确认严方正的药是削减过的。
这便解释了严方正为何吃着药起色甚微,一激动依然犯哮喘。
更重要的是,这几乎是明着告诉大家,根本没有什么无常烧牒捕人,什么阎王爷催命,一切都是人为。
本来焦躁难安的杨管家,奇异地找回了理智,与姜慈重回一条战线。
最初杨管家以为是负责拿药的十斤趁机敛财,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亲自叫来十斤审问。十斤闻言连连叫屈,再三保证这药是直接交给九花,由九花亲自熬的。宋医士医馆负责抓药的伙计也证明十斤是照方抓药,不存在缺斤少两的情况。
那么做手脚的八成就是九花。这一点正好对上了九花隐瞒药师佛破损之事。
但有个问题,早在姜慈发现九花可疑时,就将她调去了猫苑,按理说她是接触不到后续新药的。
新线索来得很快。
姜绮听闻严兴民作妖,不但带着拳头来了,还带来了蔷薇和严四郎有私情,赵相师疑似与回春堂有合作的消息。
姜慈猛然醒悟,相比九花,蔷薇似乎更有作案理由。
药方讲究君臣佐使,缺了某些药材,还能让药方保持平衡,把病控制在好不了也不会恶化的程度,是需要医术支撑的。没有专业人士的指导,一个下人几乎不可能做到这点。
而回春堂,可能就是这个场外指导。
药物都能缺斤少两,那其他东西呢?比如会不会加入什么诱发哮喘的东西呢?
杨管家亲自查了供应给严方正院里的食物清单,没发现问题后,又去翻了厨房账簿。
“小官人打小不能吃橘子,最初家里是从来不买橘子的。”杨管家将账簿摊开放在姜慈面前,“直到后来小官人身体好了,大郎才慢慢放松,但也是不许橘子靠近小官人。”
然而厨房账簿上赫然记载着九花曾在十月上旬支取过两只橘子,算算时间,那正好是阴司黄纸牌出现前。
“不能吃橘子?”姜慈敏锐注意到这与以往不同的用词,“是不爱,还是不能?”
“不能。”杨管家面沉似水,“他幼时每次吃橘子都会嘴唇喉咙麻痒肿胀,有的小孩性情恶劣,爱看他嘴唇红肿说不出话来的模样,就故意给他吃橘子……大郎发了几次火,带人抄家伙砸了对方的家才止住这种玩笑。”
姜慈倒抽一口凉气:“故意给他吃橘子?!”
“是。”杨管家沉痛地点点头,“所以家里跟族里的关系一向很,微妙。”
小孩子的恶意才是最致命的,因为他们对死亡对病痛没有概念,理解不了有些玩笑是会害死人的。
“但当年并没有出现吃橘子犯哮喘的情况。”杨管家百思不得其解,“小官人自己都不记得此事了,后来那股难受劲儿就转成了对橘子的厌恶,这倒省心了。”
“喉咙肿胀厉害了,是会堵塞气道的。这么一想,诱发哮喘发作倒不是不可能。”姜慈缓缓道,“去问问宋医士吧!这或许就是正哥儿病倒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