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江头未是风波恶
万历四十二年初秋,深夜,水边,微风拂动,杨柳款摆。
小船与艄公停在岸边,春风满面的书生正喜滋滋迎接素衣帷帽的美娇娘。
女子身姿窈窕,由两名健妇搀扶着,隐约可听见压抑的啜泣声。左边的妇人喋喋不休劝慰着:“娘子须得想开些!你说你男人去了,你年纪轻轻又没孩子,遇着好的就得牢牢抓住!田郎君可是个秀才公,将来是要做官的,前程好得很!”
女子的兄长擦了把汗,压低声音交代书生:“我这妹妹性子贞烈,若非你定要纳她,她约莫是要守着妹夫牌位终老的。如今孝期未过,就不给你们庆了,你带着人速速回乡,路上可莫要用强,好生哄着些!”
田秀才连连点头,满口答应下来。
他本是应熟人之约来此地,未曾想到竞对一孀妇一见倾心。田秀才心痒难耐,对着熟人磨了又磨,对方才勉为其难代为牵线。好在孀妇的兄长王胜是个见钱眼开的,收了田秀才送的财物后,便松口同意了这桩婚事。
田秀才高高兴兴跟着美娇娘上了船,冲着王胜挥手作别。
夜色苍茫,江水平缓,唯余船头一盏灯照亮了方寸之地。
田秀才整整衣裳,站在船尾自顾自招呼女子:“倩娘,我家中有良田百亩,还有些铺子,必不会委屈了你。我会好好待你的,你……”
不知何时,女子的啜泣声止住了,船舱内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船至江心,船首方向倏忽传来一声落水声,在夜色中格外明显,而后就是艄公的惊叫声:“这怎么跳水了?!”
本在志满意得的田秀才豁然冲进了船舱。
舱内空空荡荡,唯余箱笼随意堆放着;前方水面涟漪未散,女子竟想不开跳了江。
“倩娘——”田秀才嘶声呼唤,继而语无伦次地要求艄公,“快,快!救,救她,我给你钱!”
老艄公不用他催,一脱外衣就跳了下去,紧接着岸上响起一声疾呼:“天杀的田希文!还我妹妹命来!”
岸上呼啦亮起了火把,一艘船急速驶来,王胜站在船头嗷嗷怒骂:“姓田的我跟你没完!”
田秀才更慌了,连连催促艄公:“找着了么?你快点啊!再耽搁就没命了!”
可惜,天黑水深,艄公几次下潜都没找着人。
说话间,王胜的船已然到了。
壮年男子气势汹汹跃上船,一把揪住田秀才的衣襟:“我把妹妹交给你,还不到半刻钟!姓田的你连这么一会儿都等不得,非得在船上就逼迫她是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田秀才吓得连连摆手,“先,先救人!咱们先救人!”
然而,几人寻遍了附近水域都没见到人影。
“哎呦,莫不是被水草缠住了吧?”之前劝倩娘的张婆子一拍大腿,叫苦不迭,“这大半夜的,水里又黑,还怎么找啊!”
王胜再忍不住了,薅着田秀才闹腾:“走走走,咱们见官!让县太爷给断断!你一个读书人逼死孀妇,该当何罪!”
“别别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田秀才神情骇然,慌得六神无主,不说人死没死,单说居丧嫁娶这点,他就触犯了《大明律》,一旦见官,万一真判他有罪,他科举之路就彻底断了!
最后,田秀才好话说尽,又赔了若干好处,才把王胜一行人打发走。
书生实在不敢再耽搁,忙不迭离开了此地,发誓再也不要过来了。
王胜望着孤舟渐渐消失在水面上,俄而拍打着箱笼爆发出大笑:“这姓田的还真有钱!就是太蠢啦!”
一行人哄然大笑,纷纷撺掇着他打开箱笼查看。
竹编的箱子开启,露出了一件包裹严实的玉器,一封沉甸甸的银子,以及两身七八成新的襕衫。
“嘿,我就说他下聘的时候怎的如此小气,合着是把钱花在了这上头!”王胜捧着玉器笑道,“这东西值不少钱,回头卖了大家一起分!”
船上的人乱哄哄叫好,唯独张婆子惦记着倩娘没上来。
“没事,她可能嫌水里凉,先上岸了。”王胜不以为意地收起玉器,合上箱笼,淡淡道,“这两回她不太情愿,张婶你好好说说她。咱们就是干这个的,哪那么多三贞九烈!我看呐,就是欠收拾,饿她两顿就老实了。”
张婆子讷讷不敢再劝。
船只载着欢声笑语,慢悠悠行驶着,却在一个瞬间轰然震动——一艘斜刺里冲出来的小船撞上了他们。
“谁啊?!眼瞎啦!”王胜勃然大怒,探出头去破口大骂,“你个呆勃聋咚的……的……好汉饶命。”
一杆冰冷锋锐的枪轻轻搭在了他肩膀上。
“继续。”枪的主人站在对面船上,声音沙哑低沉,“继续骂啊!”
来人大半张脸融进夜色里,只隐约瞧出是戴了面具的。他哼笑一声:“一帮骗子,挺嚣张啊!”
枪刃慢慢擦过颈侧,温柔而缓慢地摩挲着皮肤,激起了王胜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其余人想冲上来救人,却投鼠忌器,只得隔着一步远或叫嚣,或劝说。
枪刃稳定而锋利,并没有离开脖子的意思,王胜吓得两股战战,涔涔冷汗争先恐后冒了出来,很快便洇湿了后背。夜风一吹,透心凉。他实在受不住了,颤声央求:“好汉,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王胜忽而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却来不及分辩,只是一个劲儿地求饶。
“跟我去见官。”来人轻轻拖动长枪,在王胜颈侧留下了一道鲜红划痕。
“不……啊!”
短促的惊呼湮灭在夜色里,丝丝缕缕的热流染红了衣领,王胜终于意识到这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他欲哭无泪,连连求饶:“好汉,小的再不敢了!真是头回干!”
好汉不为所动。
王胜深吸一口气,福至心灵,慌忙示意同伙把刚到手的箱笼提过来,满脸讨好:“这是今日的收获,小的们福薄压不住,还请好汉代为保管。”
这话说得圆滑极了,可好汉的枪并没有挪开的意思。
王胜几乎要给他跪下了:“好汉您想要什么,就直说啊!”
对方语气平平:“见官。”
“除了这个!”王胜神情崩溃,看样子很想跟他同归于尽。
持枪人背后的船舱里蓦地传出一声悲天悯人的叹息:“罢了,怪可怜的。”
原来好汉不是孤身前来。
这声叹息来得实在太巧,正正卡在人心弦上,令本想殊死一搏的王胜心神一松,又有了继续斡旋的想法。
不等王胜露出喜色,就听舱中人沉声吩咐:“剁他两只手,放人离开吧!”
舱中人比好汉还狠!
王胜傻了,嗖的把手缩到胸前,嘶声嚷嚷:“会死人的!”
舱中人似乎沉吟了下,命令:“给你个机会。我问,你答,但有隐瞒,必不轻饶!”
王胜想点头,却怕蹭到枪刃,一动不敢动,整个人憋憋屈屈僵成了棺材板。
舱中人声音冷沉冷沉的:“骗人纳妾,投水假死这招,你们是从何处学来的?”
王胜抱着两只爪子抖啊抖,老老实实交代:“一,一本书上,那是个残本,里头全是教人怎么骗人的。有一则是说有对小夫妻恩恩爱爱,就是没钱,然后少妇的家人收了八十两聘礼把她嫁给了一个知县,又安排她男人半道驾船偷偷把她接回来,这家人再去衙门告知县跟妇人在船上起了纷争,把人逼得投水自尽了。就,就这么,白赚了八十两。”
舱中人的声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书呢?”
“卖,卖了。”王胜唯恐对方不高兴,忙不迭解释,“卖了十两银子!那钱小的分文不取,全给您!”
舱中人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明显带了怒气:“卖给谁了?可曾留抄本?”
“不晓得啊!”王胜这辈子都没这么坦诚过,“小的连字儿都认不全,怎么抄啊?我学会的那些花招,都是找人念了听的!念一次管一顿酒,能记多少是多少。”
“他长什么样儿?”
“没露面!”王胜恨不得把每一滴脑浆都榨干,“啊对了,对了!他过来的时候,小的有听见铃声!”
“铃声?”
王胜苦思冥想地描述:“就是,就是那种做法事的时候,那种铜铃的声音。”
“道家的三清铃,还是佛家的铃杵?”
“没看到啊!再说小人也不懂这个。”王胜面色犯难,拧了拧脖子,却忘了颈侧的枪刃,登时疼得一个激灵。
“那人多高?”
王胜伸手比划了下:“当时他全身都拢在衣裳里,瞧着比小的高半头。”
静默笼罩江心,从脖颈处流下来的血已经到了肚子上,并把前襟洇湿了,凉得王胜心肝颤。
该说的他都倒干净了,再抖也没有了。要是这两人还不肯放过他……王胜低下头,眸中闪过一抹杀机。
就在王胜摸到袖中石灰粉包,打算搏一把之时,舱中人又是一声叹息:“罢了,以后好好做人,莫再作恶了。”
这声叹息一出,沉沉压在王胜肩头的枪飒然回收,让人胆寒的威势悉数无影无踪。
小船破开水面,载着箱笼和持枪人驶向了夜色深处。
直到此时,王胜才终于松懈下来,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站在前边以利器威胁他的虽是持枪人,整场谈话却是由舱中人把控着,他的情绪全被对方牵引,他走的每一步都落在对方彀中。
这太可怕了,这说明舱中人对驾驭人心颇有造诣。
“啪!”王胜一掌拍在船舱壁上,恨恨骂道,“老子白忙活了!”
张婆子急忙安慰他:“好啦好啦,也不算全无收获,不是还有聘礼嘛!”
持枪人的船在江对岸停下了。
舱中孤灯一盏,王倩娘裹着薄衾,鬓发皆湿,裙摆不住往下滴水。明明是狼狈不堪的模样,却带着我见犹怜的味道,难怪王胜能将她作为勾引男人的棋子。
她紧张地望向矮几对面的青袍文士,不太敢吭声。
文士一手捋着胡须,一手将两锭银子并一张路引推过来:“田秀才留下的箱笼里有一件玉器和四十两银子,分你二十两,以后好生过日子,莫要干这行了。”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半点不见先前威胁王胜的冷意。
王倩娘只拿了路引,她急促呼吸着,摇了摇头:“您愿意担着风险助我脱困,奴家已经很感激了!”
“我知你不想丢了良心,不想再受王胜挟制。”文士毫不客气点出一个事实,“可人若想立足,总得有些本钱,要么你后头有人,要么你手里有钱,不然……”
他目光从王倩娘姣好的面庞上划过,没有往下说。
“先生好意奴家心领了。”王倩娘低声解释,“田秀才给了哥哥三十两聘礼,今晚出门前,奴家把银子带出来了。”
文士莞尔:“我说你怎地在水里耽搁那么久!”
王倩娘有些赧然,却还是鼓起勇气解释:“王胜不事生产,所得皆是不义之财,之前他已经数次用我诓骗人……”
文士举手打住了女子自辩:“我懂。你走是对的,说是合伙骗钱,可你不过是他手里的棋子。他能卖你一次,就能卖你第二次。如此下去,你将永无宁日。”
舱中一时无言,直到舱外的持枪人催促:“趁着这会儿无人,赶紧走吧!”
王倩娘恍然回神,揪着薄衾向青袍文士行了礼,便抱着自己那三十两下了船。
云破月出,澄澈月光照得江水波光粼粼,小船宛若行于云间月上,悠然远去。
许久,周遭再无旁人,持枪人背对船舱抱着枪,倏忽问:“田秀才留下的财物,要不要还给他?”
“还?”青袍文士嗤笑一声,那分明是把清泠泠的女声,“强娶孀妇,美得他!今夜若非是个骗局,可就真有一个孀妇被人强娶了。”顿了顿,她定下计划,“去临近县城,出掉那只玉器,把银子送到缺钱又负责的养济院。”
持枪人外头想了想,点点头:“听你的。”
这是把有些粗的女声,浑厚低沉,显然是腹部发力,而非纯嗓子发声。
隔了一会儿,舱中人幽幽道:“要不是义父教我慈悲为怀,真想把这帮人全扔水里喂鱼。”
持枪人沉默不语,许久,她弯腰进了船舱,一把摘下面具抛在了矮几上,叹气:“又白跑一趟!”英气飒爽的女子大马金刀坐下,唤着姐妹的乳名劝说,“青雀儿,要不,算了吧?我爹的仇早报了,那也不是你的责任。你如今的平静日子得来不易。”
青袍文士面容沉静,慢条斯理除去胡须,擦去易容,露出一张清冷又端庄的俏面。
姜慈轻轻笑了下,眸中闪烁着掌控欲:“我这种人,天生习惯了玩弄人心。你说的平静日子,那是我靠伪装得来的。可是阿绮,没人愿意装一辈子。那太憋屈了!”
姜绮一时无言。
“我早已无家可归,无所谓了!”
与此同时,苏松兵备道官署大牢里,身着青绿锦绣服的锦衣卫百户一脚抬高抵到墙上,喝问:“你在哪见的金蝉?”
金蝉,近几年流窜于江南的骗子,擅长布局、易容。跟一般骗子不同的是,此人喜欢玩黄雀在后的花招,瞄准的往往是盗贼骗子,是以知情人往往缄口不言,几乎没人告至官府。
百户周谢盯着金蝉,还是因着在其身上栽过跟头。
周谢追踪金蝉已达三年,却只得了零星线索。他距离金蝉最近一次是三年前,后来便连人家影子都瞧不到了。
金蝉,已然成了他一块心病,听见哪里有其消息都要问两嘴。
赭衣囚犯瑟缩在墙角干草堆里,眼珠咕噜噜转着,支吾:“军爷,那小的要是说了,这刑罚……”
周谢挑了挑眉,拍打着腰间雁翎刀嗤笑:“跟我谈条件啊?”
囚犯满脸讨好地笑。
浑身匪气的年轻百户揶揄:“老子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他猛不丁问,“金蝉长什么样儿?身高几尺,有没有胡子,身边有多少女人?”
囚犯一愣,张嘴就来:“他,身高八尺,膀大腰圆……”
只听了这句,周谢便没了耐心,懒洋洋撤回脚,掸着衣袍哂笑:“老子真是多余走这一趟!”
他站直身子,明显可以看出是个宽肩窄腰,长身玉立的俊美男子,明明是统一配发的官服,可他穿上就是比旁人好看。很难讲这衣裳有没有私自改过,反正那看似随意的发型定然是认真打理过的,既不规整到呆板,也没有一丝凌乱,堪称随意中带着刻意,完美衬他那颗聪明的脑袋。
当地捕头点头哈腰送他出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您怎么晓得那囚犯说谎?”
周谢步履不停,冷笑一声:“谁告诉你金蝉是男的了?”
捕头一愣,继而失声大叫:“金蝉是女的?!”
的确是女的。
周谢当初窥破对方伪装的时候简直惊呆了,可惜,也就到此为止了。
夜风吹过庭院,带来远方的潮气,南方多雨,明日约莫又要淅淅沥沥个没完没了了。
他大步走回官署内宅,一把推开灯火通明的书房,将自己撂进文椅里,叹气:“假的!骗我的,白欢喜了!”
堆满文牍的条案后面,坐着一个身着半旧直裰的文人。他眉宇间平静而又严肃,左手翻动卷宗,右手熟练下笔,处理起公务来堪称得心应手。此人看面容应当还很年轻,身上却毫无青年人的跳脱,整个人竟有渊渟岳峙之感。
他任由周谢无病呻吟了一会儿,直到小几上的茶素全让对方干光了,那只手又毫不见外地往条案上伸,文人才猛不丁问:“你老盯着她作甚?”
“她是骗子啊!”周谢眼睁睁看着那碟样式新颖的茶素换了个位置,他颠颠绕到了条案另一头。
“骗你了?”
“嗯。”周谢再次向茶素伸手。
“哦。”文人点点头,“公报私仇。”
“薛师彦!”周谢再次扑空,不由气结,“你别太过分啊!”
薛师彦,字恪谨,年三十一,现任正四品湖广按察副使苏松兵备,俗称“兵宪”,集地方行政、军事、监察职责于一身,有权在辖区内缉捕盗贼、抵御外患等,可谓前途无量。
“适可而止。你今日已吃三碟了。”他搁笔站了起来,径自走向书架,淡淡提醒:“你捉她,不是因着她是骗子,而是因着你咽不下这口气。执法者大忌。”
原本坐着不显,这一站起来,便可瞧出此人身量不低,竟与周谢不相上下,更兼腰背挺直,仪态极佳,气势更增一层。
“秩序,律法。”周谢怏怏瘫回文椅上,奚落道,“你真无趣!怨不得年逾三十还没媳妇,活该!”
雨前的风吹过庭院,吹得树叶儿沙沙作响,周谢模模糊糊听到了一声轻笑,有些怀疑是自个儿耳朵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