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初遇
云川纵2024-05-31 15:133,293

  二十余天后,秋雨淅沥,郊外道路上满是泥泞。

  周谢一刀迫开追兵,劈手抓住薛师彦的胳膊,撒腿狂奔,一边跑一边大吼:“堂堂苏松兵宪,在苏松被人追杀,滋味如何?!”

  薛师彦直裰下摆满是泥水,整个人狼狈不堪,当即冷笑回去:“我说先派人探探情况,是你立功心切,非要微服私访的!”

  混账就是混账,周谢理直气壮声讨:“我脑子有病,你怎么不拦着?”

  雨越来越大了,浇得四野腾起了白雾,打得人生疼。

  薛师彦懒得跟脑子有病之人掰扯,他伸手拨开半人高的草丛,只觉得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疼,一股气上不来下不去,再跑下去,怕是要“啪叽”倒地不起。

  这次周谢从南京过来,是因着南京发现了一批假印假官凭,仿得相当真,从用料到字体都难辨真假。南京顺藤摸瓜,发现这批假印大部分流向了苏松道,这才有了南京锦衣卫与苏松兵备协同办案一事。

  周谢与薛师彦是旧识,本次办案主动请缨,薛师彦还真以为他有把握,谁成想原来还是狗脑子抽风!

  短短几息内,薛师彦深刻反省了数遍,结论是他就不该让狗当人的家!

  

  后方,几个身着裋褐的壮汉正搜索着道边草丛,棍棒扫过草叶,簌簌作响,弹起一片水珠。

  薛师彦单膝跪地,勉强压下剧烈的喘息,用气声问:“能打过几个?”

  周谢眯眼打量着追兵,默不作声伸出二指——这还是他手里有雁翎刀的情况下。

  这批人是练家子,一心保住秘密的情况下,不会留手的。幸亏对方只知两人是官府的人,若是晓得具体官职,恐怕就不是打算逮住细问,而是直接灭口了。

  追兵慢慢接近了。

  就在此时,官道上响起了清脆的铜铃声,由远及近,撞开漫天雨雾,钻入人耳——一支商队不紧不慢出现在了官道上。

  追兵踩过草叶,棍棒抽起的水花几乎溅到薛师彦脸上,周谢目光闪了闪,果断一指商队:“过去!”

  随后,周谢猛地站起,向另一端弹射而去!

  “在这儿!别让他跑了!”原本分散开来的壮汉呼啦向人影聚集,草丛里起起伏伏,水花四溅,引得道上的商队频频张望。

  

  薛师彦顾不得担忧周谢,一俟壮汉离开,立即猫腰往道边赶,他不远不近蹑着商队,试图悄无声息融入进去。

  秋风裹挟着雨水呼啸而过,呼啦吹开了队伍里的马车车帘,露出了一张清冷俏面。

  薛师彦举起手遮挡迷眼的雨线,正正瞧见了车中女子。

  女子约莫二十上下,梳着利利索索的三绺头,发髻上簪了一圈镶珍珠的小银花,脖子修长白皙,侧脸如瓷如玉。她微微扬起手,半遮了面,同车的红衣女子立即探身拉上了车帘。

  薛师彦心情无甚波动,他抹了把脸,继续猫腰跟着车队走。直到遇到泥泞处,有辆车的车轮陷进了泥坑里,他才找到机会冒出来帮忙。

  不过商队的人显然很警惕,并不许他靠近,隔着几步远就勒令他站住。

  队尾异样很快引起了管事的注意,山羊胡的四旬中年人快步走过来,搭眼一瞧薛师彦的装束和模样,心里就有了底,语气不自觉客气了几分:“郎君可是遇到了难处?”

  薛师彦在路上已经寻思过了,他和周谢泄了官身,对方若想抓人,必然在各个关卡附近蹲守,他得换个身份。

  于是,他做出一副窘迫模样,解释:“小生乃河南开封府举人,游学至此,不料遭遇匪徒劫道,与家人走散。”他抻了抻湿淋淋皱巴巴的外衣,央求,“小生不太认路,不知可否随队入城?”边说他边掏出身上仅剩的一点儿碎银子递过去。

  管事没收钱,转头吩咐人给他拿来了蓑衣和斗笠,有些为难:“这位郎君,不是我们不通情达理,只是车队里有女眷,不太方便。这样吧,我给您问问,行的话咱就一块儿走,不行的话还请您多担待。”

  薛师彦连连道谢,表示理解。

  大雨天半道上冒出个外乡人,换他也不敢留,谁晓得是不是匪徒过来踩点的。

  一番折腾后,他终于被带到了车队中间的马车旁——是那名三绺头女子的车。

  

  江南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方才还是倾盆大雨,这会儿却小了许多,只淅淅沥沥得磨人。

  女子清泠泠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有些失真:“听闻郎君来自开封?哟,沈阁老的家乡啊!”

  薛师彦方要顺势应声,忽而意识到她话里有两个坑。

  万历朝出名的沈姓内阁大学士有两位,一位是浙江宁波的沈一贯,万历二十二年入阁;另一位则是河南归德的沈鲤,万历二十九年入阁。

  两位冤家前者擅权自恣,后者方正刚介,不和得明明白白,均于万历三十四年被不堪其扰的陛下丢出了朝堂。

  这女子只说“沈阁老”,并未点明是哪位,此为一坑。

  太祖元年,归德降府为州,属开封府;嘉靖二十四年,归德升州为府,属河南承宣布政使司。

  能跟名人做同乡是荣幸,一般人大概不管归德现在是不是开封的,直接便夸上了,此为二坑。

  踩坑一是政治素养不够,踩坑二则会被怀疑人品不行。

  薛师彦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他隐隐觉得女子似乎还有试探他站队偏向的意思。

  不会吧?江南商户那么多弯弯绕绕么?

  他稳稳心神,甚实诚地道:“归德公家乡与开封挨着,确然不远。”

  “那是妾记错了。”女子笑了下,语气缓和了几分,“郎君是读书人对吧,真是巧了,寒家也有个要参加科举的。只是他资质愚钝,有几道题不太开窍,身边又没几个学问好的,是以妾今日病急乱投医,不得不觍颜请教郎君。”

  瞧这话说的,明明是试探,偏要冠以“请教”之名。

  薛师彦以为是作诗之类的,不由眉心微跳。上天是公平的,薛兵宪年少中进士,文章写得硬语盘空,诗词却是规规矩矩应制诗的水准。

  出乎意料的是,女子沉吟了下,竟道:“妾曾瞧到一题,仅有‘子曰’二字,实在是不得其门而入。”

  “子曰”这个词在《论语》里可太多了,没接触过科举的很难明白其意,甚至会质疑话没说全。

  “此为截搭题,即将经书语句截断牵搭作为题目,近年来常在童生、秀才小考中出现。难点在于考生不能照搬题目字眼,却要将题意解释得清楚圆融,且遇圣贤须避讳。”薛师彦略略沉吟,很快破题,“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这句出自苏轼的《潮州韩文公庙碑》。上半句对应《孟子》“圣人,百世之师也”,指代孔子;下半句对应《礼记》“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指代孔子说的话,实在是妙极。

  女子越发满意,声音里藏了笑意:“郎君果然有大才。若是不嫌弃,便一起走吧!”说着,她扬声吩咐管事,“薛郎君的衣裳湿了,速速寻些干净衣物过来。切莫怠慢了人家。”

  女子的车继续前行,管事则上前带薛师彦去换衣裳。

  薛兵宪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望向马车。之前车帘掀起,他并未看到车中有年长者,这年轻女子当真才思敏捷,区区两个问题,便令他神思紧绷,不敢放松。倘若今日来的不是真读书人,怕是很难保证不露馅。

  

  车厢内,红衣猎猎的姜绮笑得风流倜傥:“我以为你会考诗词。”

  姜慈,或者说严家大娘子,她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知道什么人才爱作诗,又容易出好诗么?”

  姜绮洗耳恭听。

  “大致有两种。一种人家资丰厚,不愁吃穿,有闲情逸致游山玩水,写诗作词;另一种或怀才不遇,或穷困潦倒,总之空有一腔志向难以施展。”姜慈食指扬起,点评犀利,“其实这两种人都不太适合做官,也很难做出成就。”

  “太绝对了吧?”姜绮咂咂嘴,“那什么,大鹏一日同风起这类,还挺,大气。”

  姜慈反问:“李太白这辈子干过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实事么?”

  姜绮读书不多,她想了想,好像是没听说书先生提过。

  “你看,窥一斑而知全豹。”姜慈毫不掩饰地露出轻蔑之态,“所以我就很烦那种无病呻吟或作诗,或清谈的文人,纯属吃饱了撑的!”

  姜绮倚在车壁上,艰难地笑了声,不敢苟同高见,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天色渐渐暗了,半夜的时候,周谢摸了过来,衣襟上染了血,饿得几乎晕厥过去。薛师彦慌忙要了食物和药品,趁他吃饭的时候给他上药。

  附近传来管事跟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严家得罪了太仓的某个官吏,上次来的时候就被刁难,这次八成还会被针对。是以随队而来的严家大娘子让管事备了厚礼,准备斡旋下。

  “我拿到假官名单了。”周谢一边塞干粮,一边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拍过去,“我就说怎么老子一行动,线索就断,合着还真是身边有内应。”

  “怪不得你非要微服私访。”薛师彦匆匆翻了遍册子,“怎么不全?你不是说有上百人,这才几十人。”

  “嗯,我用了点手段。”周谢语气深沉,“那人藏了毒药,然后你懂的。”

  对方熬刑不过,服毒自尽。

  刚想夸他的薛师彦身心疲惫:“所以呢?”

  “主犯死了,就这么交差吧!”周谢诚恳建议,“我看那些假官凭很多还没散出去,整理整理,差不多够人数,顶多跑杂鱼两三只。”

  薛师彦扭头就走,在他的地盘上弄死主犯,还跟他说差不多得了,下次再跟姓周的协同办案,他就是个夯货!

  

  

继续阅读:1.3.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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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蝉与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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