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薛师彦所料,这一路上不时有人来车队探查,城门处零星散落着些帮闲,嬉皮笑脸着到处蹭。
这会儿雨已经停了,露出了浅淡阳光,映得草叶上的水珠晶莹剔透。
进城前,女子差人将薛师彦请到了车前,语气带着冷意:“薛郎君好打算啊!这些人要找的是你吧?”
薛师彦一路谨言慎行,大家相安无事,没想到还差最后一步竟出了岔子。
他实在做不出翻脸不认账,或者明知有危险还把人往坑里带的事情,半晌深吸一口气:“请大娘子屏退左右。”
这句话虽真诚,却带着久居上位的气势。
负责收留他的陶管事不太舒服,呛声道:“哎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你瞒着我们,给我们招祸,我家奶奶没把你撵出去就不错了,你还有脸提要求?”
一只修长素白的手伸出车窗,冲陶管事摆了摆,管事憋屈后退,却还是恶狠狠盯着薛师彦,以防他作怪。
车厢呼啦开了,身姿高挑的红衣女子抄起长枪一跃而下,闲闲挽了个枪花,赫然是姜绮!
有这根定海神针在,管事登时安了心,冲薛师彦微微扬起下巴。
“薛郎君,你这人不实诚。”车厢内传来姜慈的声音,“妾也不问内情了,寒家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左右快进城了,您便带着您的友人离开吧!”
闻讯赶来的周谢听得焦急,连忙上前:“本官乃南京锦衣卫百户,现征调严家车队。待事情了结,必有重谢!”
他一开口,薛师彦就知要遭。
果然,陶管事发出一声惊呼,差点当场背过气去。本就对二人不满的姜慈直接怒了:“征调?文书拿来!”
周谢哑然,他现在一穷二白,不跟下属汇合,他连自个儿身份都证明不了。
姜慈步下车来,施了一礼,语气恭敬,却冷冷的:“寒家立足苏松多年,也并非什么软柿子。官场上的事情,妾一个妇道人家不懂,更不方便参与,这车队里那么多人,哪个没有家室?两位官爷行行好,放我们一马吧!”
能把两个官逼得如此狼狈,想也知道对方必然不好惹,严家委实没必要趟这摊浑水。
方才她在车里,仅闻声不见人,如今一露正脸,竟有种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她美,却不是那种明艳张扬的绝美,只是她身上有种智珠在握的气质,令人如沐春风的同时,又无端矮了半截,生不起亵渎之心。
薛师彦把还要说话的周谢按回去,温声问:“本官昨夜听人说严家遇到了难处?刁难你们的官吏,本官定会处理。只是如今虎落平阳,本官身边无可用之人,须得进了太仓才可为你们做主。”
“区区小事,寒家自会解决,便不劳官爷操心了。”姜慈笑了笑,“您非要妾把话挑明么?能让您如此许诺,可见事情不小。我们只是商户,只想平平安安赚些辛苦钱。你们大人物的纷争,寒家掺和不起。”
“本官保证会把罪犯绳之以法,倘若将来严家受到牵累,可去苏松兵备在太仓的官署求助!”
“不知官爷如何称呼?”
“本官姓薛,现为正四品苏松兵备。”
“苏松兵备啊!那确实是,苏松道少有能大过您的。”姜慈没料到他年纪轻轻,竟手握大权,心底不由吃了一惊,女子面上笑容不变,“敢问兵宪老爷到任多久了?”
薛师彦以为她不信:“一年多。待本官回了官署,你自然知道真假。”
“我信。”姜慈莞尔一笑,“据妾所知,兵备官多数任期两三年,从前一年也是有的。”
薛师彦瞳孔攸然变了,女子在质问他,一个任期很短的外来官,凭什么敢保证严家不受牵累。
薛师彦遇到过油盐不进的,但油盐不进,还有理有据,细致入微且思路清晰的却很少见。他算是瞧出来了,这位严家大娘子是个相当有决断又稳得住之人,一旦拿定了主意,任你说出花来,她也我行我素。
江南大户人家的底蕴不是外人能想象的,薛师彦猜测,此女既然如此镇定,应当是有不弱于他的背景。
薛兵宪决定摆正态度,低下尊贵的头颅。他就不信了,人皆有所求,不答应肯定是给的回报不够!
薛师彦示意周谢撵走虎视眈眈的陶管事和姜绮,他放下架子,坦诚交代:“我实话跟大娘子说,我们在追一批假官假印,假若不及时遏制事态发展,将来定会出大事!”
姜慈很满意他的转变,做出倾听的姿态。
“我可以留下凭证,但凡严家有所求,只要不是违背律令理义之事,均可来找本官。”
“多少次都可以?”
薛师彦敏锐窥出了她的意思,等等,合着方才此女一个劲儿不行不愿不肯沾麻烦,是吃准自己离了他们不好进城,搁这儿抬价呢!
薛师彦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底线在一步步后退,从帮严家处理刁难他们的官吏,到保证严家不受牵累,再到任期内给严家做靠山,谈判节奏完全被严家大娘子给拿捏住了。
这憋屈又离奇的过程生生把他气笑了。
薛师彦扶额苦笑:“严家大娘子,本官见识到了。三次,最多三次。”
“君子一诺千金。”姜慈笑容真挚,“寒家小门小户,难免谨慎了些。得罪之处,万望见谅,兵宪老爷可莫要秋后算账哦!”
得,人家用话把他架在道德高处,想不满也不行了。
薛师彦有气无力摆摆手,要来纸笔给她留字据。
姜慈收好字据,笑意盈盈吩咐陶管事:“这二位太扎眼了,你去找两身旧衣裳过来。”
两刻钟后,薛师彦和周谢换上了青衣小帽,又被姜慈按着抹了脸,修了面,要求塌腰弓背混在车队里。
车队逐渐靠近城门,车厢里姜绮忍不住问:“别当我看不出来,一开始你是真不想接这烫手山芋!后来怎么说变就变啊?”
姜慈挑起一角车帘,看着平安进城的薛师彦,幽幽叹息:“礼贤下士,必有所求。阿绮啊,他若高高在上,那就是还有后路,咱们拒了也就拒了;可他都把姿态放那么低了,我再不答应,那便是往死里得罪人了。自古灭门县令、破家刺史,民不与官斗。”
姜绮嗤笑一声:“他顶多再呆一两年,得罪就得罪了!”
“哪个大明官没有同年同乡同窗?”姜绮微笑,“尤其是三旬出头的正四品官,前途无量,多少人愿意巴着他。咱们跟他处好了,哪怕他调去外地,他留下的人脉,咱们没准儿能够上;咱们如今把他得罪狠了,那便是……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姜绮哑口无言。
进城后,蜡黄着脸的薛师彦与周谢悄然离开了车队,穿街过巷往官署赶。
周谢有点不甘心:“让一商户骑到头上,这叫什么事儿啊!你真不追究?”
薛师彦瞥他一眼:“恩将仇报?”
“没啊,我们这是合理合法地维护大明官的威严,维护士农工商的等级秩序。”周谢殷殷劝说,“再说,你不是答应了会帮严家三次?你们这属于不公平的交易,严家大娘子在勒索你。”
薛师彦让他这通歪理邪说嘚啵得头大,没好气地顶他:“我留了字据,总不能言而无信。”
“你能忍?”
薛师彦站住脚,挤出一抹和善的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总得让我查查严家有什么背景,给他家一个教训,会不会惹出事来吧?你说万一影响了仕途,冤不冤啊!”
周谢琢磨了下,两手一拍:“官迷!”
不怪薛师彦小心,如今朝堂风起云涌,东林党与齐楚浙党私下里斗得你死我活,堪称你方唱罢我登场,谁也不知哪个小人物背后是不是站了大佬。在官场上,往往一个同乡之谊就能顶过千言万语。
八月,极力调和各大势力的首辅叶向高致仕,东林党与齐、楚、浙三党的矛盾终于摆在了明面上。
一直致力于保持中立,在各大势力中游刃有余的薛师彦不得不考虑下一步该怎么走。作为一个孜孜追求权势,入仕以来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其履历能拿出来给后人当范本的才俊,薛师彦十分擅长规划路径,并严格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