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慈出了趟远门,再回吴县严家,庭前金桂已纷纷如雨落。
婢女俪兰早早指挥人收集了桂花,清洗晾晒,留着以后或做香囊,或做桂花蜜,总之既文雅,又实惠,近段时日整座庭院随处可见支起来的竹匾。
嗜甜如命的老管家杨伯终日乐呵呵的,早早跟俪兰预定了半年份的桂花蜜,吓得几个丫鬟把状告到了姜慈这里,唯恐老人家吃出个好歹。
姜慈身为严家的当家主母,一回家就里里外外忙活,跟铺子的管事们对账,把从太仓刘家港带回来的海外番货分发下去,还要抽空盯一盯小叔子严方正的学业,简直没个空闲。
自隆庆开关,南方对外贸易逐步合法。姜慈的死鬼丈夫严方平,一个受到家族不公正待遇的倒霉蛋,抓住海外贸易的机遇,将手里的两间铺子扩张成了吴县数得着的产业,以致于他失踪的档口,眼红财富的严家族人纷纷上门,试图携严方正以令各大管事。
幸亏姜慈紧急现身,在杨伯的支持下保住了严方平的心血。饶是她聪慧精明,依然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理顺各项事务。
如今守寡已满三年,严方正将将满十五成丁,本已被她压下去的严家族人近来蠢蠢欲动,越发不安分,是时候让小叔子立起来了。
想什么来什么,杨伯瞅着她忙活得差不多了,赶紧凑上来告状:“大奶奶不在家这段时日,严四郎时常来寻咱家小官人一起游耍。”
严家小辈是一大家子一起排行,比如严方平排行老三,严方正排行老六,哥俩在外便是严三郎和严六郎。
姜慈的亲爹养父都家庭简单,委实没有处理复杂关系的经验,她当初刚接手这份产业时直接懵了,背地里骂了无数遍严方平坑货。
“可曾去青楼赌坊?”姜慈揉了揉太阳穴,端起茶盏轻啜。
“那倒没有。”杨伯有些迟疑,“只是这严四郎虽为小官人族兄,头些年却跟咱家大郎屡屡别苗头。大郎埋头做生意,他便憋着一口气读书;大郎做番货营生,他便考了秀才,总之是绝不肯落后一步的。两家长辈从前也没少互相攀比。”
那差不多便是死对头了。
姜慈愣了下:“这人品行如何?”
“人还行,就是有点争强好胜,还有点……”杨伯斟酌了下措辞,郑重道,“假。”
姜慈缓缓收回担忧,木然望了他一眼,自顾自低头喝茶。
不好意思啊,争强好胜和假,姜慈自己都占了,杨伯这话仿佛在指桑骂槐。
偏偏杨伯看姜慈是隔着仙雾看的,怎么看怎么好,半点没意识到问题,依旧在喋喋不休:“您说咱家小官人整日里没心没肺的,素来不记隔夜仇,当年那些人是如何上门逼迫的,他是全忘了!”
正说着话,本在院里整理桂花的俪兰旋风似的冲了进来,跑得发髻都散了开来:“大奶奶,您快去瞧瞧!小官人爬到了咱家最高的那棵树上,闹着要跟踏雪成亲,不然他就不下来!”
“踏雪是哪家的姑娘?”姜慈困惑,她不在家这段时日到处发生了多少事?!
“哎呀,不是姑娘!”俪兰跺脚,“是他养的那只临清狮子猫!浑身雪白,生着鸳鸯眼,小官人上月花了大价钱聘回来的!天天同吃同住,宝贝得不得了!”
猫,又是猫!
姜慈脑仁突突直跳,严方正这小兔崽子花心得很,家里养了十几只猫不说,一听说谁家有奇猫,隔着千山万水也得跑过去亲眼瞧瞧。
俪兰扶着姜慈赶过去时,唇红齿白的少年正抱着一只秀美白猫站树上叫嚣:“我不下去!嫂子不答应我就不下去!就要娶踏雪,我就要娶踏雪!和靖先生都能梅妻鹤子,我娶个猫妻,凭什么不可以?”
说着,少年低头对着猫“吧唧”亲了一口,“是吧,踏雪?”
白猫细细弱弱唤了一声,听不出是害羞,还是无助。
树下吵吵嚷嚷,一群下人架梯子的架梯子,哄劝的哄劝,严方正院里的几个急得快哭了。
姜慈深吸一口气,强行压制住内心喷薄的火山,勉强挤出一丝笑:“正哥儿这是在做什么?快下来,别摔着。”
别看严方正叫嚣得厉害,真见了当家主事的人,怂得那叫一个快。他缩了缩头,但为了心爱的踏雪,小少年再次勇敢挺起胸膛:“我不!嫂子你看她多美多乖,你就让我娶了嘛!我保证以后一定一心一意,绝不休妻!”
但会纳妾。
姜慈气极反笑,当即冷了脸命令:“严方正!立刻,马上,给我下来!”
“是啊是啊,小官人,赶紧下来吧!”小厮十斤满头大汗地搭好梯子往上爬,试图去抓他,“您看大奶奶都生气了!”
严方正不高兴地躲闪开,冲着十斤伸出了脚,并在距离其胸膛一寸处停住了。
十斤一愣,转头不知看到了什么,露出了无奈神色。下一瞬,他配合地往后一仰,夸张大叫:“啊——小官人你好狠的心!”
树下的下人们脸色狂变,忙不迭放下手里的活,呼啦围过去接他。
严方正唯恐他真摔倒了,慌忙探头去看,就在这时,背后树枝簌簌抖动,墙头上悄无声息探出了一名红衣女子。
少年眼见人没事,尾巴再次翘了起来:“嫂子你别费心思了,我是不会为了给咱家传宗接代而辜负踏雪的!”
叫唤得正起劲,他后颈倏然一紧,下一瞬一脚踩空,整个人呼啸着往下坠去!
无数景色在眼前划过,他看到了众人或紧张,或惊喜的眼神。
直到脚踏实地,他才僵硬着脖子往后瞧——
红衣猎猎的姜绮松开他,笑吟吟负手而立:“你就欺负他们不敢对你动粗!”
少年后知后觉感到了害怕,他战战兢兢露出个充满傻气的笑容:“嫂子……”
“不敢当。”悬着的心落回胸腔,姜慈面罩寒霜,“严小官人主意大得很,为了只猫,都舍得让亲人担惊受怕了。”
她声音不高,也不严厉,只是淡漠,掺着冰渣子的淡漠。
姜慈向姜绮使了个眼色,自顾自转身离开了。杨伯欲言又止半晌,终是摇头叹息着追了上去。
少年登时慌了,还想再说什么,姜绮忽而一拍他的肩膀,笑容可掬:“你小子身手挺灵活啊!那么高的树说爬就爬上去了。来来来,绮姐陪你练练,下次咱争取上天!”
“不,不用了……”
“来嘛,别怕!”姜绮不由分说抢过猫,而后一记过肩摔,将试图跑路的少年摔进了花圃软泥里。
“呀!”俪兰双手捂住眼,露出了不忍直视的神情,“姜娘子小心些,莫要压了大奶奶的花!”
刚生出希望的严方正彻底绝望了,少年瘫在花圃里扑腾,嗷嗷嚎叫:“你们怎么那么残忍无情?!我要离家出走——”
俪兰自觉接过狮子猫,伸手盖住了猫眼:“乖,咱不学他。”
树梢桂花悠然落下,掩住了一院的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