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方正是个记吃不记打的,在姜慈跟前乖巧了不足两日,再次按捺不住撸猫的瘾,丢下家里的三宫六院,溜溜达达去了卖猫的集市。
当然,这回是看看摸摸,不聘。
他来得早,集市上的热闹劲儿还未过去,卖花的,卖鸟的,卖猫狗的,一处比一处有看头。严方正是个图新鲜的,摸摸这只猫,撩撩那只狗,半条街不到,所有猫狗均对他投射来嫌弃目光,一闻到他手上其他崽子的气味就狂吠不止。
“六郎!”一名长相周正的襕衫青年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一把拽住他,“你要买就买,不买别撩拨,当心那狗咬你!”
此青年正是严四郎,望之二十余岁,个高面白,目光不飘,瞧着是个正派的。
严方正顺势直起身子,还是想伸爪子摸摸猫狗。
严四郎无奈:“喜欢就买下来嘛!是不是这个月的份例又没了?”说着,他伸手入袖,“我给你买。”
“不用了。”严方正惋惜地咂咂嘴,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嫂子说了,家里长毛能闹腾的活物太多了,我再敢往家里带猫,猫跟我只能留其一。”
严四郎目瞪口呆。
姜慈若说让严方正带着猫群滚蛋,严方正没准儿真就滚了;但二者留其一,生生把人跟猫分开,这就打蛇打七寸了。猫聘回去作甚?当然是陪伴了!人和猫都不在一起了,这还聘个头哇!
严四郎稍稍愣了下,立即劈手拉住他,义愤填膺:“她怎么能这样?!那宅子姓严,又不姓姜,她凭什么撵你走?走,找她说理去!”
这一声嚷嚷,登时让熟悉严家的人纷纷望了过去。
严方正不好意思地挣了挣,小声辩解:“你别瞎说,嫂子没撵我。长嫂如母,她管教我应该的。”
“长嫂,如母。”严四郎咀嚼着这四个字,嗤笑一声,“她与令兄成亲都没知会族里,这三媒六聘还不晓得怎么走的呢!”
严方正听不得别人说姜慈的坏话,当即就要甩手走人。
一看他有翻脸的迹象,严四郎不得不软下声来:“我是为你好。三郎去得早,留你孤零零一个人,你又单纯得很……唉,我从前跟你哥互相别苗头,如今他不在了,我总得看顾着你点。”
边说他边揽着严方正往前走,“走走走,今日有新戏,咱去听戏!”
严方正看看温和正气、与亲哥有几分相似的青年,又看看扣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很快放下不悦,高高兴兴随着他走了。
两人在勾栏瓦肆玩了一圈,今日上的《连环计》确实有意思,讲的是东汉末年王允为保汉室,以美人貂蝉挑起董卓、吕布父子争端的故事。
严四郎瞧着稚气未脱的严方正,忽而感慨:“所谓娶妻娶贤,若这女子藏了祸心,可是破家之兆。”
严方正鼓着腮帮子吃茶素,抬头瞥他一眼,没吱声。
严四郎继续道:“若遇到这种女子,千万别心软,趁早扭送官府,请大老爷查问明白,免得闹得阖家不宁。”
严方正若有所思。
严四郎见他听进去了,招手唤过小二结账。
严方正自小娇生惯养,只父母去世后手头紧了两年,平常向来不知钱为何物,点东西也是不看价钱随心点,是以方才根本没注意点了什么,点了多少。这会儿小二一报账目,他才察觉出不对:“这么贵?!”
自然贵,这几日有名角登场,楼里点心茶水价钱都翻了不止一番。以前还好,可严方正刚惹了姜慈,份例被扣,现今真有点捉襟见肘。他犹豫了下,有些为难地望向族兄:“四哥能先帮我付了么?记账的话,会往家里送,我怕嫂子知道我来这里会不高兴。”
严四郎痛快应下,一面抬手掏钱,一面唏嘘:“你说你一个严家小主人,怎么过得那么……唉,没哥的孩子难过哟!”
严方正面色更加难堪,走出戏楼时都没个笑颜,吓得小二以为客人不满意,不停地赔笑。
严四郎招招手,小厮喜子赶紧抱着猫迎了上来,看模样正是严方正之前撩拨的那只。
“四哥,这是……”严方正回过神来,有点不敢相信。
严四郎伸手抱过猫崽,放进严方正怀里,笑道:“四哥送你的!回去好生养,反正你那么多猫,往里头一藏,谁分得清是新的还是老的?”
“可嫂子记性很好的!”严方正恋恋不舍摸着猫,惴惴不安,“她真的会发现的。”
“你怎么那么怕她?”严四郎恨铁不成钢,“不就一来历不明的女人嘛!行行行,我不说,你把猫还我,我扔了!”
“不要!”严方正赶紧抱紧猫,思来想去,决定回家赌一把。万一呢,万一嫂子网开一面不追究呢?
事实当然是瞒不过的。
兢兢业业的杨管家第一时间就上报了姜慈——他算是被小主人要娶猫妻给吓怕了。
彼时姜慈正在拨着算盘算账,闻言直接气笑了。好么,以前说一次顶半月,这回竟学会了阳奉阴违。
“大奶奶,您得管管啊!不能由着他!”杨管家捶胸顿足,“严家就这一根独苗苗啦!”
独苗苗现在害怕并快乐着,严方正还真当自己做得隐蔽,他不顾踏雪不满,悄悄把猫养在了自己屋里,亲自喂饭端屎,像极了孝子贤孙。
杨管家带着姜慈虎虎生风往严方正的院落赶,一边赶,一边痛心疾首:“定然是外头的宵小教坏了小官人,从前他多乖啦!”
姜慈却不以为然。算算年龄,严方正恰是有自己的想法,格外不服管教的年岁,就算没人“教”,大抵也是要学坏的。
姜绮这么大的时候,就屡屡背着长枪要离家出走,去孤身闯荡江湖,气得义父暴跳如雷,父女俩打架打得差点把家拆了。
姜慈赶到的时候,严方正屋前蹲了一溜儿形形色色猫,为首的踏雪娇娇气气叫了声,嗲嗲的,弱弱的,带着股委屈意味。但看其众星拱月的架势,便知道这小家伙其实挺会笼络人心和猫心,不见得失了宠。
俪兰上前敲门,里头登时西里哐啷响作一团,中间夹杂着细细的猫叫,隔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条缝,严方正探出半个脑袋,谄笑着问:“嫂子,你没在书房忙活啊?”
杨管家目光谴责地盯着他,试图让他感到羞愧。
姜慈笑吟吟瞥他一眼,说的话格外不客气:“把门踹开。”
俪兰一挥手,立即上来两名小厮,一人一脚踹上了两侧木门!
严方正惊恐后退,惨嚎:“这是我的房间!”
姜慈目不斜视步入其中,稍稍一打量,便寻到了那只猫崽。她优雅坐下,理了理裙摆,言笑晏晏:“是猫留下,你去老宅住;还是你留下,猫去老宅住,你选一样吧!”
“嫂子你不能这样!”严方正大叫,“我跟猫不能分开!”
姜慈但笑不语。
严方正看着她,突然一股怨气涌上心头,他不管不顾地嚷嚷了开来:“我都十五了,这是我家,凭什么我养只猫都得你同意才行?你,你是……我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小官人!”杨管家蓦地瞪大了眼睛,厉声喝止他,“你在发什么疯?!”
可是已经晚了。
姜慈面上的笑意落了下来,她一字一字重复:“你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严方正话一出口其实就后悔,可少年面子薄,梗着脖子不肯认错。
姜慈忽而有些心凉,觉得没意思极了。她冷笑一声:“合着我是外人,管不了你们严家之事,对吧?”
“不,不是。”严方正吓得后退一步,嗫嚅了下,终究没说出道歉的话。
姜慈静静注视着他,嘴角噙了一抹凉薄笑意:“严方正,我可不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性子。你若是那块料子,看在你哥的份上,我费心管管也不是不可以;可你若这么说的话……”她点点头,站起来掸掸裙摆,自顾自往外走,“那严家还是指望你哥给你托梦吧!”
“嫂子,我……”严方正胸膛起伏,脑子里一会儿是姜慈这些年待他的好,一会儿严四郎恨铁不成钢的话,几次张口,都不知该怎么说。
“小官人,你,你可真是!”杨管家气得直发抖,“你说你养那些猫,大奶奶讨厌猫毛,更讨厌猫叫春,从前拦过你么?还不是在家里划了个院子让你养!若非你这次实在闹得太过,又没个长性,大奶奶觉得得勒勒你的性子,让你有点责任心,别那猫一只只往家领,玩不了俩月就腻,她也不会给你下死命令!”
严方正低着头不说话,小声嘟囔:“可外面的人都嘲笑我,说我,说我……”
杨管家失望地看着他,到底问出了那句话:“您真把大奶奶当外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