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抽薪
云川纵2024-06-19 21:514,468

  严方正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过,他甚至在想,我是非得看清楚严四郎不可么?

  他结结巴巴要求少女:“你你你,你把衣裳穿好,我,我还是个孩……”他看看少女青涩稚嫩的面孔,硬生生改口,“我俩都是孩子。”

  少女充耳不闻,外衫掉落在地。

  严方正慌得闭眼大叫:“姑娘,路还长着呢!你缺钱我给你钱,你要是受人欺负了,你吱一声……啊啊啊啊啊,你别过来——”

  少女木着脸走过来,颤着手去扒他衣服。

  “你别!”严方正双臂抱胸,颤得比她还狠,“我说真的,是不是有人逼迫你?我也是被逼的,真的!我俩一条船上的!”

  少女面上蜿蜒下两行泪,可她依然坚定不移地撕开了严方正的外衣。

  常干粗活的农家女,要比养尊处优的小官人劲大,严方正一时竟挣不开她。

  两人一个脱,一个守,扭打成一团,就在攻守最炽热的时候,严方正敏锐地听见门锁响了,“咔吧”,清脆诡异,不知迎来的到底是解脱,还是危机。

  门开了,天光陡然射入室内,崔家家主身边的大丫鬟秀笙打量着衣衫不整的少年男女,悄悄松了口气,她仿似没发现二人的狼狈,微笑着道歉:“严小官人受惊了,贵府车驾已在门外,家主人改日定当亲自登门道歉。”说着,示意下人们捧来了两套新衣,“请二位更衣。孙姑娘,请随我去前厅。”看少女遽然色变,她连忙安抚,“是好事。”

  严方正匆匆换过衣裳,将将踏出门,少女孙依依忽而飞快地小声道:“我姆妈生病欠了债,未婚夫婿刚刚摔断了腿,家里需要钱,没办法。抱歉了。”

  严方正身子一个趔趄,转头尴尬地笑笑,逃也似的跑了。

  孙依依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扯出一抹自嘲的笑。

  

  严方正慌里慌张冲出了崔家家门,四下一踅摸,连滚带爬扑上了自家的车:“嫂子,你亲自来了啊?”少年喘着粗气骂道,“姓崔的脑子有病!”

  姜绮“噗嗤”笑了,真不愧是一家人,三人对“崔显芝脑子有病”这点达成了共识。

  姜慈倒了杯茶给少年,示意他歇一歇。

  严方正胡乱擦了把满头的汗,将情况简单说了下,纳闷:“严四郎到底什么意思?分而击之?那他让人上我有什么用?往我身边安插奸细?”

  姜慈蹙眉摇头:“不管他到底是何目的,如今他的打算已经废了。”

  严方正点点头,迟疑:“崔显芝找来的那姑娘,是自愿的,还是……能救么?”

  姜慈笑了,少年人尽管经历过一些风雨,依然保持着赤子之心,对人间充满着热忱与信任。

  “这姑娘,十有八九是让人坑了。”她柔声道,“眼下有个机会跳出来,就看她能不能抓住了。”

  

  孙依依换好衣裙,随着秀笙甫一踏进大厅,便见一个商贾模样的中年男人刷的卷起一道风冲到自己面前,举着一块布急切地问:“这布是你织的?”

  孙依依瞥了眼那块布,认出那是自己月前卖出去的,遂沉默点头。

  富商拖着她去了角落里,避开崔家家主小声问:“你是不是改良了织机?是不是?”

  孙依依心头一片慌乱,语无伦次地保证:“我,等我还织机的时候,会改回去的,一定……”

  家里的织机是租的,她私自改造,被东家发现定然得赔偿。

  “还真是你。”富商眼睛越发亮了,他喃喃道,“人才啊!”

  之前严家大娘子突然带着这块布来纺织工场寻自己,言称送一桩富贵,以后好合伙做生意。富商眼光毒辣,瞧出了这块布的神奇之处——产它的织机与工场的不太一样。

  富商又逮住孙依依问了一些有关织机的问题,眼神逐渐坚定,他转身去找了崔家家主:“那片地我买了,包括种地的佃户。”

  崔显芝办了糟心事,崔家家主自知理亏,一见富商上门点名要孙依依,再听闻严家车驾已至家门口,他便明白姜慈插手了。

  不过一个佃户之女,只要此事能翻篇,他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年轻人不知道厉害,信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那套说辞,他却清楚生米煮成熟饭隐患不小,弄不好得吃官司。

  双方签订文契,约定了去衙门过割的时间,富商高高兴兴带着孙依依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宽慰她:“你不要担心,你母亲的病我掏钱治,你以后专心给我干活就行。我家有很多机户,每年光机子都要费好多钱……”

  孙依依听着富商畅想往后,心头块垒渐渐松动,后知后觉感到了惶恐。

  原来她还有其他路能走,万一刚才严小官人真的与她鱼水相欢,她岂不是会后悔一辈子?

  少女脚步轻松起来,可是这份轻松却在一声嚎啕中被打破了。

  “我杀了你!”一个体格健壮的年轻人冲过来,悲愤大叫,“欺人太甚!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就敢强奸妇人,太欺负人了!”

  “你是谁?”富商诧异,“你莫要误会……”

  “她是我未过门的娘子!”年轻人大吵大闹,“走走走,我们去见官!有钱了不起啊,有钱也不能这么嚣张!”

  富商让他拽得一个踉跄,登时怒了:“松手!你瞎说什么!你不要你家娘子的名声了?”

  “呸!要你假惺惺,你们有钱人惯会……”

  孙依依低头死死盯着年轻人灵活的双腿,被欺骗的愤恨与羞耻一股脑涌上头颅,她听着年轻人反复强调的“有钱”二字,蓦地意识到了一个令人难堪的真相——她让未婚夫婿卖了。

  年轻人还在吵吵嚷嚷,少女却遏制不住自己满腔怒火了,她箭步上前,狠狠一巴掌甩了过去,“啪”一声脆响,门口安静了。

  “张顺!你不是为了给我姆妈采药,腿摔断了么?这会儿是谁在走路,狗么?”孙依依歇斯底里地咆哮,“当初明里暗里要我答应崔家的是谁?如今你又来闹什么?怎么,我能被你吃两次是吧?从崔家拿一笔钱,再过来讹一笔,你真恶心!”

  富商倒吸一口凉气,蓦地明白过来年轻人为何敢不顾及孙依依的清誉了——他故意的。

  张顺被戳破打算,目光游移,却色厉内荏地叫唤:“依依你是不是被威胁了?你不要怕……”

  “我俩完了!”孙依依脸色通红,眼神极冷,“以后我自己养我姆妈,不劳你们张家费心。”

  少女抓住这线从天而降的生机,从火坑里爬了出来,不愿再回头了。

  张顺心头慌乱,口不择言起来:“他是不是哄你要给你名分?我跟你讲,他们有钱人坏得很,玩腻了就把你卖掉,还不如……”

  “还不如捞点钱给你花是吧?”孙依依嗤笑一声,“满脑子狗屎的人,看什么都脏。我告诉你,人家朱大官人相中的是我织布的手艺,不是我这张脸!”

  孙依依留了个心眼,没说朱大官人真正想要的是改良织机的手艺,她模模糊糊认识到这份手艺很值钱,得保密。

  张顺傻了,反复喃喃着:“怎么可能,织布手艺怎么可能那么值钱。”末了,他困惑,“朱?不该是姓严么?”

  他豁然抬头,这才发现富商年龄似乎大了些。

  

  躲车里旁观全程的严方正摸了摸下巴,笃定地道:“他要讹的是我。”少年很快捋出了事情经过,“崔显芝找了个佃户之女给我开荤,或许还用了点手段,完事后这个女子的未婚夫婿过来讹我,嘶,都是狠人!”

  姜慈却皱了皱眉头,轻声道:“不对。”

  严方正和姜绮疑惑看她。

  “崔显芝没这脑子,是严四郎的手笔。”姜慈沉声道,“倘若我没猜错,孙依依是崔显芝找的,但张顺却是严四郎找来的。”

  “这是为何,就为了讹我?”严方正不解,“这能讹出几个钱?严四郎缺这钱么?”

  “或者,他是想给你摆平此事,买好你?”姜绮猜测。

  严方正一拍脑壳:“对了嫂子,崔显芝找讼师写了个状纸,撺掇我去衙门告你苛待我,那状纸还在他手里!”

  姜慈掀开车帘,朝侍立在外的俪兰吩咐了几句,俪兰闻言倒吸一口凉气,连忙进了崔家门房。

  “状纸、官司……”姜慈敲打着窗框沉吟片刻,忽而道,“你们是不是忘了,强奸者,绞;未成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严方正歪头:“可张顺明摆是想要钱啊!”

  “万一张顺说要见官是真话呢?”

  严方正悚然一惊,整个人犹如一脚踏空掉进了冷水里,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闹上公堂,纵然不判刑,你亦会卷入无穷无尽的官司中。”姜慈淡淡道,“先是撺掇你告我,自家人告自家人,无论输赢,耗的都是我们家的人财物力;而后张顺上堂告你强奸,又是一场祸事,长此以往,我们家必然衰落。”

  “这不是损人不利己么?”姜绮费解,“严四郎能得到什么好处?”

  “严四郎跟平郎是死对头。”姜慈瞥了眼傻不愣登留在原地的张顺,冷笑道,“我们家倒了,他便高兴。”

  姜绮每次听见妹妹唤“平郎”就牙疼,偏还不能表现出来,当真难受得五脊六兽。

  严方正越想越后怕,他真心实意地道:“幸亏嫂子釜底抽薪,劝朱大官人带走了孙依依。”

  不然今日之祸,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孙依依,都堪称致命。

  “这女子……”严方正望着朱大官人远去的马车,叹息,“到底是我连累了她,但愿她能平安度过此劫。”

  凡人打架,蝼蚁遭殃。严方正想,若是孙依依因此受累,他会愧疚的,他一定会愧疚的。

  

  待俪兰取来状纸,严家的马车离开了此地,崔家园子门口再次清净起来。

  严四郎从树后绕出来,望着一瘸一拐往回走的张顺,从齿缝间挤出俩字:“废物!”

  张顺最后那句“不该是姓严么”一出口,几乎明晃晃告诉大家有阴谋。不然一个农家子怎么晓得深宅大院发生了什么?怎么知道要跟孙依依欢好的是何人?

  以姜慈的敏锐,如今大约已经捋清楚了,甚至怀疑到了自己身上。

  严四郎从不敢小觑姜慈,他自认为已经很小心了,却没想到此女竟然玩了招釜底抽薪。女子根本不管他什么目的,直接抽走了最关键的孙依依,让他一切阴谋化为泡影。

  他气闷难平,顾不得去看铁定挨揍的崔显芝,径自转身没入林中,一直听到呼哨声才停下。

  一个面容平庸的灰衣人转了出来,他望之不过二十七八,个子不高不矮,属于混进人群都找不着那种,只浑身上下萦绕的痞气能让人察觉出其并非善茬。

  “看你的神情,不顺利?”灰衣人懒洋洋地笑道,“何处出了岔子?”

  “孙依依让人捞走了。”严四郎面无表情地道,“你这招‘激友讼奸以败家’也太容易破了。诉讼和强奸,严方正一个坑都不踩。”

  “这小崽子运道还挺好。”灰衣人喃喃自语,“他这嫂子,嘶,头子灵,怕是不好对付。”

  “好对付我还找你?”严四郎不耐烦地拂袖,“你们雁雀堂若就这点本事,那便散了吧!”

  灰衣人挑了挑眉,笑意盈盈:“我一直没问,你对他们家,怎么那么重的怨气?严方平不是都被……行行行,我不提!”

  严四郎冷冷凝视着他,轻声道:“两家关系都这样了,没有半路跳车的道理。蓝岭,拔出萝卜带起泥,若我栽了,你也别想好过。”

  蓝岭脸色缓缓沉了下来,冷笑一声:“好啊,反正你是想看他们家落魄,不在乎钱,好处我拿大头。”

  严四郎语气淡淡:“随你。”

  蓝岭忽而耳朵一动,豁然转头瞪向侧后方:“谁?!”

  草丛“哗啦”作响,一只野鸟扑棱棱窜了出来,蒙头蒙脑摇晃了圈,拍拍翅膀飞走了。

  蓝岭不敢放松,一时也没了兴致,摆摆手撤了。

  严四郎望着渐渐西斜的太阳,心头一片平静。蓝岭有句话说对了,他的确对严方平家有怨气。

  从他记事起,父母就一直拿严方平跟他比,今天说严方平聪明,明天说严方平有大将之风,后天说严方平挣了多少多少钱,这让他一直活得很累很憋屈。

  严方平若打从一开始就经商,他还没这么受刺激,区区商户,不足为虑。问题是,严方平家道中落前也是跟自己一样读书的,甚至比自己成绩还好。

  严方平是别人家的孩子,读书时人人夸赞,经商时敢打敢拼,给同辈儿郎无限压力。

  后来,严方平死了。

  他以为阴翳终于没了,结果父母开始算计起了严方平留下的家财,却苦于姜慈对他们严防死守,没什么机会。更痛苦的是父母张口闭口感慨严方平娶了个好家主婆,给他挑妻子的时候眼光奇高无比,看谁都觉得不如姜慈。

  他天天听着老两口的念叨,简直要崩溃了。

  毁灭吧!

  既然不属于自己,那就把严方平家全毁了,谁也得不到,就清净了。他再不用看到严方正那双清澈傲慢的眼睛,父母也不会再拿失败者跟他比了,他就可以安下心来过自己的日子了。

  残阳如血,严四郎眸中溢散出癫狂笑意,像个疯子。

  

  

继续阅读:1.7.聚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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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蝉与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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