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严方正心急火燎坐车去了乡下,不顾十斤的劝阻,一路打听着进了王大胆的家门。
也是他来得巧,王大胆正好不在家,只施氏在厨房忙活。
女子腰间系了围裙,做普通农妇打扮,然则朱唇粉面,一双剪水双瞳令人见之难忘,一瞧便不是乡下人家能养出来的。看见陌生男子进院,施氏诧异却不慌张,只打量着他浑身锦绣挤出抹笑:“外子这便回来。不知这位小官人是有何事?”
严方正将她从头到脚看了遍,又瞧了瞧依偎在其脚边的狸花猫,直把施氏看得心里毛毛的,他才莞尔笑道:“你来,我有事情与你商量。”
严四郎的小厮喜子亲眼瞧着一男一女进了屋,才撒腿往回跑,准备给主子报信。
深秋的风呼啸而过,扫荡着树叶哗哗作响,天似乎阴了下来,没先前那么亮了。
不过两刻钟,王大胆与严氏族长先后出现在篱笆外,后面还跟着不少看热闹的人。
严四郎满头是汗,不停劝说:“六郎那孩子脾气拧,想来是我劝的时候哪句话没说好,故意对着干呢!您别着急,他没准儿就是说说而已!”
“说说?”严氏族长严兴民勃然大怒,一把胡子乱蓬蓬飞起来,“他都进去那么久了,还能是说说?”
话音刚落,紧闭的屋门内就传来了严方正掐着嗓子说话的声音:“娘子莫要紧张,我就摸摸……哎哟!你来真的!别挠啦,还挠,小爷还治不了你?!来,我抱抱,跟我回家吧?我家有大宅子,再找几个丫鬟伺候你,保你舒舒服服的,不比窝在这里强?”
后面的话越来越露骨,越来越暧昧,中间夹杂着变了腔调的哭声,凄厉而高亢,不由让人浮想联翩。
老族长气得双手颤抖,嘴唇都在哆嗦:“我严家上数几辈都没出过这种孽障!快,把门给我撞开,撞开!”
严四郎故作无奈,向喜子使了个眼色。
喜子立即上前推门,推了下没推开,他熟练地拔出短匕,顺着门缝伸了进去,轻轻挑开了门栓——
“哟,这是做什么呢?”一把熟悉的女声忽而响起,姜慈的驴车在门前停下,她按着俪兰的手下了车,笑吟吟向老族长行礼,“三叔公怎地到这儿来了?”
老族长看见她这不慌不忙的架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抖着手点她:“你,你好,你真好!你不让族里插手,结果好好一个孩子,就让你教成这样!”
“三叔公何出此言?”姜慈满脸讶异,“可是正哥儿言语间有失分寸,得罪人却不知?晚辈代他跟您赔个不是,回去一定好生教导,绝不……”
“你可知通奸是何罪?”老族长压低了声音,怒不可遏地提醒,“赶紧准备钱财打点衙门!这王大胆向来宝贝施氏,又是个犟种,必不会善罢甘休!”
严四郎眼眸微垂,严兴民还存了理智,说“通奸”,而不说“强奸”,盖因二者判刑不一样。按《大明律》,凡和奸,杖八十;有夫,杖九十;强奸者,绞。
看来老族长还是想保一保严方正。
也是,毕竟是严方平这支唯一的后人了,老族长要面子,不肯担吃绝户的嫌疑。
严四郎抬起头来,疑惑地扫视小院,并没有发现王大胆的踪迹。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王大胆比他们还快了一步,没道理至今还安安静静的。
严四郎再次望向镇定自若的女子,后背倏然渗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他敏锐地察觉出了危机。
脚步慢慢往后移,他想撤离了。
可是十斤却横移过来堵住了门口,笑道:“四爷这是要去哪里?您跟我家小官人关系这样好,不教训他两句么?”
严四郎强笑了下,正要找理由,却听姜慈笑道:“三叔公说笑了!正哥儿是您看着长大的,他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您最清楚。事到如今,咱们不妨唤他出来,让他自己说,如何?”
严兴民气极反笑:“让他自己说?他在屋里颠鸾倒凤……”
老人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止。
俪兰一把推开了屋门,内里情形一览无余:严方正强行抱着一只挣扎不休的狸花猫,又亲又摸,那猫时不时便爆发出一声嚎啕——有时候猫叫与小孩哭真的很难分辨。
“嫂子?三叔公?”严方正抱着狸花猫回过头来,茫然不已,“你们怎么都来了?”
严兴民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以跟年龄不相符的速度冲进屋内找了一圈,劈头就问:“施氏呢?”
“啊?”严方正一分神,差点让狸花猫给挠到,“她给涵虚找笼子去了。”
“涵虚是谁?”严兴民简直一头雾水。
“喏,就是她。”严方正托着猫给他瞧,“多漂亮呀!就是有点凶。没关系,女孩子有脾气好,有脾气就不会被欺负。”
头顶悬着的长剑骤然破碎,严兴民大口大口呼吸着,只觉得头晕目眩。他放轻了声音,再次确认:“你方才在房里,又哄又劝,强迫的就是它?”
“对啊!”严方正理所当然,“她好看嘛!我拿一包糖跟施娘子聘的。瞧瞧这小模样,再凶,再凶你也是我的了!”
“你!”严兴民捂着胸口不想理他了。
严四郎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一幕,忍不住问:“王大胆呢?”
万一呢?
姜慈来得这样快,万一是此女给他打了遮掩呢?
或许,或许王大胆已经被灭口了?
严方正淡淡瞥他一眼,神情淡漠而讥诮:“聘只猫而已,辛苦四哥还巴巴把人叫回来。”
“王大胆呢?!”严四郎声音转厉,巨大的恐慌撞击心扉,令他再控制不住情绪。
“来了来了!”后院陡然响起施氏的声音,她着急忙慌地奔出来,擦着手赔笑,“让小官人等着急了,实在是外子笨手笨脚的,耽误功夫。”
一个壮实憨厚的汉子拎着只半干的笼子跟在身后,挠着头辩解:“你嫌脏嘛,我擦擦洗洗可不得费时间!”
“闭嘴!”施氏狠狠捣他一记,低斥,“小官人什么身份,你好意思给只脏兮兮的笼子!”
王大胆憨憨一笑,自觉上前递上笼子,帮严方正把狸花猫哄进去。
严四郎只觉天旋地转。王大胆没事,甚至有可能他们联起手来做戏给他看!
他强行稳住心神,笑道:“瞧这闹的,六郎你之前放言要睡了施娘子,拉都拉不住,我以为你来真的。”
为今之计,他只能咬死是严方正大放厥词在先,他顶多是过度紧张了,毕竟也没证据表明这是他设的局。
可是,真这样么?
姜慈倏尔一笑,让严四郎心头陡地一紧——他现在一看此女笑就心惊肉跳。
姜慈冲他身后扬了扬下巴,满脸揶揄。
严四郎僵硬着脖子往后看,正正好好看见了扶着铁尺的官差。
“何人报官?”身着青衣红罩甲的捕头肃然喝问,“案犯何在?”
严四郎眉心狂跳,不是他报的官!他还没来得及!
一看严四郎的神色,严兴民立时觉出不对,他慌忙上前,试图打发官差:“误会,误会!我等自行处理……”
“是妾报的。”姜慈却不给他这个面子,女子不紧不慢上前,“妾一介孀妇,带着个孩子生活,已经很艰难了。可严家四郎,身为族兄,却三番五次挑唆妾与小叔子的关系,企图撺掇我二人上告,给衙门添乱,是为教唆词讼。”
“言重了!言重了!”严兴民急得拍大腿,“快快住口,官差面前莫要瞎说!”
姜慈不理他,兀自陈述:“我家正哥儿年方十五,还是个孩子,他竟带着正哥儿前往秦楼楚馆,坑骗钱财在先,以言辞激人强奸,妄图诬告在后。还请县衙为妾作主,除此恶人!”
严兴民几次想打断她,却找不到机会,更有提前收了姜慈好处的成捕头目光不善地瞪着他,老族长不得不任由姜慈将家丑抖露了出来。
姜慈晓得他没有坏心,不过是对小辈能保则保罢了。方才严兴民指点她拿钱打点衙门,把严方正的“强奸”改“和奸”,这会儿他又想法子力保族里唯一的秀才,保住族里的免税名额,可以理解,完全可以理解。
但姜慈不想忍。
姜慈对自己人和对别人一向两个标准,她护犊子可以,别人护犊子不行,尤其别人家的小牛犊伤了自家的小牛犊时。
“三叔公,诉讼败家,强奸绞刑,严四郎是冲着毁家废人来的。”姜慈转向严兴民,脸上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没想给我们孤儿寡嫂留活路。”
“这说的什么话!”严兴民让这一波三折的破事儿搞得焦头烂额,“不过是误会罢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四郎是故意的?”
“三叔公,诬告反坐。”严方正看不下去了,挤过来怒道,“您一味儿否认严四郎的罪行,置我嫂嫂于何地?好,他是秀才,不能上公堂;我嫂嫂一个妇人,就活该受着是么?”
严兴民瞳孔变幻,在他看来,姜慈到底是外人,还是女流之辈,自然是不如能带来家族荣耀的秀才公重要的。
这是事实,士农工商,男尊女卑,本来世间规则就是这般残酷的。
但这话他没法当众说,尤其没法跟苦主说。
无人注意的是,姜慈眸中划过一抹笑意。
她故意的。她就是故意把严家内里龌龊撕开给严方正看,告诉他这世间哪怕是亲人也靠不住。
他将来能靠的,能信的,只有他自己。
严方正十五了,已然成丁,他无忧无虑的少年时期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