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四郎被带走的时候,忽然回过头来问严方正:“你那天在县衙外哭,是做戏给我看?”
严方正一腔信任喂了狗,当即气咻咻瞪他。
姜慈低头笑了下,意味深长地道:“那日是我拉着正哥儿去县衙告你教唆词讼,正哥儿不肯,在县衙就为你开脱来着。”
这话半真半假,姜慈是想弄死严四郎,却不想让严方正沾上状告兄长的恶名。严方正不需要特别出色,他只要在知县那里留下个纯善的印象便赢了。
“妾隐约记得,弘治年间朝廷条例曾多了条,‘凡兄与伯叔谋夺弟侄财产官职等项,故行杀害者,问罪’。”姜慈向成捕头施礼,“一切就拜托几位了。”
“你,你!”严老族长眼前一阵阵发黑,竟是等不到去衙门,当场昏厥了过去。
这个答案不知哪里刺激到了严四郎,他怔愣半晌,蓦然仰天大笑,笑得连连咳嗽,好一会儿才癫狂笑道:“严方正,严六郎,大家都说我与你兄长是死对头,可你晓得么,这世上某最嫉妒最瞧不起的,是你!是你!”
正忙活着扶老族长的严方正茫然抬头。
“打小你就无忧无虑,没心没肺,总有人替你操持一切。幼时是父母,少时是兄长,好不容易落了个孤苦伶仃的结果,偏又来了个精明的嫂子!严六郎,世人皆苦,怎么偏你命那么好?!从没有人逼你向上,从没有人逼你跟别人比,你只需睁着双清澈懵懂的眼看世间,凭什么?凭什么!”
歇斯底里的咆哮响彻乡间,一下子镇住了无数人。
严方正蹲在地上,困惑歪头,真心实意地不解:“为何要与他人比?”
天地良心,少年是确实不明白,并没有讽刺的意思,可正是这样,才像一支利箭戳中了严四郎的心脏,令他无力反驳。
为何要与他人比?
父母耳提面命,不许自己比旁人落后一步,似乎仅仅一步便能决定是英雄还是狗熊。他从小就绷着一根弦,从不敢放松,每当遇到比自己强的人,他就本能地紧张,想要超越对方,想要比对方更强。
可惜人力有时尽,天赋与资源的差距不是勤奋能轻易赶超的。
严四郎的痛苦在于他能清晰认知到自己不如对方,但父母总认为“我儿天下第一”“你只是不努力”。
官差推搡着严四郎走了,姜慈却盯着他的背影陷入沉思。
对一个没什么威胁的少年都这般记恨,严四郎真的会放过多年死对头严方平么?或许,她应该让梁荣查查当年严方平到底是怎么让人坑死的。
姜慈待严老族长的家人过来后,便将老人家移交了过去,示意严方正上车回家。
结果一喊没喊动。
少年抱着猫笼子,期期艾艾:“嫂,嫂子,涵虚……”
猫虽是个坑严四郎的工具,但也不能用完就扔,对吧?
姜慈低头与笼子里乖巧紧张的狸花猫对视片刻,伸出食指:“最后一只。以后……”
“嗯嗯!”严方正连连点头,“家中所有猫寿终正寝之前,不会再聘新的了!”
他知道的,公猫跟母猫在一起可以生小猫,他以后不会缺猫的!
姜慈似乎瞧出了他心中所想,冷笑一声,老娘回去就找人阉了那几只公猫!省得一到季节就发春,天天追着母猫骑。
少年兴奋地爬上车,将猫笼放在膝盖上,转头正要跟嫂子炫耀自己如何随机应变,却见女子翻了个白眼,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这是气还没消呢!
尴尬的气氛在车内漫延,少年讪讪笑了下,厚着脸皮坐近了些,软声求饶:“嫂子,我错了。”
“妾身哪敢让严小官人道歉呐!”姜慈不为所动,阴阳怪气道,“毕竟我可是外人。”
曾经怒火上头说过的话突然袭击少年,要不是在车上,严方正窘得差点原地刨坑钻进去。
那日,他与姜慈吵架后,后者坚持报官,要将给严四郎设局之事提前在县衙过明路。彼时,嫂子与他打赌:“自古打官司费钱费力,他此计应当是想撺掇你我闹上公堂。若他无此心,我从此再不干涉你养猫交朋友;若他真对你下手……从此以后,你就收收心,我让你作甚,你便作甚。”
今日,少年彻底死心了,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有人辜负了他的信任。
“他为何害我?我也没得罪他呀!”车厢内,严方正情绪低落,“我得家人疼爱,与他何干?他不爱看可以不看。是他巴巴凑上来的,又不是我炫耀到他脸上去的。”
“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你看,你发现不对后,第一反应是将施氏撇出去,撇不出去也要将影响降到最低;可严四郎不同,他设计这个局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施氏可能会被逼死。或许考虑过,但一个乡间妇人的死活,哪里比得上他堂堂秀才的荣耀?”本来一肚子气的姜慈缓了语气,“你将来会遇到心如赤子之人,亦会遇到心思诡谲之人,你得学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然会被人坑得渣都不剩。”
“可是,可是……大家都简单点,不好么?”
“好,但你是商户,商人没有纯真质朴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咱家生意红火,这便已经是挡了别家财路了,不是你说两句好话,就能糊弄过去的。”
这几日的事情对少年的冲击实在大,几乎将“人之初,性本善”掉了个个。
“严四郎这局推得太急了。”姜慈看他沉浸在伤感中难以自拔,遂换了话题,“这局最好铺垫数月,甚至数年。单教唆你我二人打官司,就可以耗费好久,比如今日你份例减少,明日我给你相看的女子你不喜欢,这些都可以作为诉讼的理由。”
严方正听到相看女子,脸不由红了下,有些不自在。
“等咱俩打上十场八场官司,家底耗得差不多了,我又没心思管生意,这时候他再唆使你闹出强奸之事,才是一击必杀。”姜慈冷静地分析,“因为这个时候,咱俩的名声坏了,没人愿意掺和此事,更没人愿意代为说项,而你也未必拿得出减轻刑责的赎金。”
寒意席卷全身,严方正犹如濒死的鱼,尽管剧烈喘息着,依然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可怕,太可怕了,所有的志怪传奇,都不如姜慈这番话让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