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烧牒
云川纵2024-07-04 16:503,432

  进入十月,殷实人家的桌子上陆续出现冬枣、柑橘、柚子等果品。

  姜绮爱吃酸,一个人一下午能干掉小半筐橘子,剩下半筐则拎去给小情人尝鲜。

  姜绮养情人跟严方正养猫有一拼,都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货色。不同的是,姜绮从来不脚踏两只船,严格遵循一段感情结束,再进行下一段的原则——顶多间隔期短了点。

  本任小情人是个伶人,身段好,长得俊,脾气更是温柔似水,更难得的是这是个勤快的,很擅长料理家务,一得了空便去姜绮住处洗衣做饭、铺床晒被。

  至少目前姜绮对他还算满意,其表现是已经小半年没换人了。

  

  十月初五,五风生日,吴地渔民纷纷前去祭神,以期风信降临,扬帆起航。杨管家特地给下人们放了假,允他们轮流出去玩。年长的无所谓,年轻的却个个玩疯了,人人回来要么大包小包,要么肚皮滚圆,一看就晓得月钱去哪里了。

  姜慈拿了卷书坐在窗下看,恰听见几个丫鬟叽叽喳喳,似乎在夸算命先生说得准。

  “就前段时间买隔壁院子的戚大官人,瞧着挺阔绰的,他家娘子的衣裳都是刚时兴的样式,结果那先生只瞧了夫妻俩一眼,就说他早年困顿,少运不佳,是这几年靠自己奔波劳苦才发了迹。”

  “对对对,我也去了,还说夫妻和谐,独独子嗣运弱了些,让平常多多烧香。”

  “真的真的,说得太准了,听得我都想试试了,可惜人家一天只看三个。”

  姜慈实在没忍住,扬声嗔笑:“你们几个,别什么都信,让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怎么会!”一帮丫鬟团团围了上来,簇拥在窗下反驳,“我们亲眼看见的!算命先生跟戚大官人不是一伙的。”

  姜慈无奈,掰开揉碎了拆解:“戚大官人今年三十多了,他那娘子是原配,才十八九岁。你们说是何原因?”

  几人面面相觑。

  “早些年家里穷,娶不起呗!”姜慈恨不得挨个戳脑门,“大户人家子孙后代读书的读书,做生意的做生意,内宅需要女人打理,讲究先成家后立业,是以多数早早便相看好了人家,定下了亲事。”

  “那他说夫妻和谐,唯独子嗣运弱?”

  “戚大官人三十好几了,有钱有店,在外头赔笑赔多了,回到家就想让人捧着,尤其是美貌女子拿一双带着崇拜的眼睛看他,对他百依百顺;再者老夫少妻,戚大官人自然是乐意宠着娘子,给钱给得痛快。如此,夫妻怎么可能不和谐?”姜慈毫不客气撕开花团锦簇的表象,“两人都这么和谐了,还去算命,戚家娘子看见谁家小孩就羡慕,你们说呢?”

  玄之又玄的事情到了姜慈嘴里却清晰了然,仿佛人人晓得了门道都能看出来,丫鬟们瞬间没了兴致,头对头嘀嘀咕咕。

  俪兰撵走了失望的众人,挨个叮嘱:“不许拿着月钱往上凑哈!我看哪个蠢货让人骗。”

  姜慈摇摇头,重新拾起书卷,心说这算命先生倒是会挑时候,最近祭神的多,大家图个吉利,乐意花钱买个安心,只要严家——主要是好奇心重的严方正不掺和,她倒也没必要非得砸人摊子。

  

  却说严方正被友人拖着凑了回热闹,一进家门就捂着鼻子嚷嚷:“橘子橘子,到处都吃橘子,没完了是吧?快快快,还有桂花薰香么,给我来点!”

  蔷薇闻言,慌忙点上新制好的香,一面捧着香炉靠近风口,一面笑道:“厨房煮了杏酪汤,又香又甜,小官人稍坐,婢子去给您端一碗来。”

  严方正洗了把脸,哆哆嗦嗦坐火盆前烤火,只觉得鼻腔里那股能冲天灵盖的橘子味还是没有散干净。他讨厌橘子,小时候谁给他喂橘子他哥跟谁急,是以后来大家都习惯了,谁在家吃橘子都自觉避着他。

  不过人在外头就没那么顺了,毕竟别人也不能一味惯着他,是以每到这个时节,严方正就格外不爱出门,并开始闻橘色变,进而退避三舍,跟群猫达成和谐统一、一致抗橘的战线。

  严家的厨房爱做些时令汤品,夏季是青脆梅汤、黄梅汤、茉莉汤、绿豆汤、干荔枝汤等,秋季是桂花汤、木瓜汤等,到了冬季便是杏酪汤、以及柑橘、香橙做成的各种汤。

  严方正不碰柑橘,便只能选杏酪汤,连煮汤的锅都得分开,免得沾了橘子味。

  姜慈不理解,但尊重,掌家后保留了这个习惯,没有像别的家长一样逼着他吃不喜欢的东西,只此一点便得到了严方正真心实意的支持——毕竟连爸妈都骂过他“矫情”“挑剔”。

  唏哩呼噜吃了一碗杏酪汤,严方正抓紧时间睡了个午觉,晚上还有场同窗聚会,忙得很。

  傍晚套了车出门时,蔷薇追上来给他塞了条鹤氅,嘱咐了又嘱咐,非要他保证不任性脱下来才放人走。

  

  这本该是一场寻常宴会,寻常到姜慈都懒得过问,然而几个时辰后,十斤屁滚尿流扑过来求助——严方正失踪了。

  晚间他还在春登楼参加聚会,衣香鬓影,珠帘叮咚,耳畔是歌女或轻柔,或清亮的歌声,眼前是各色菜肴和果品,有读书有成的同窗跳上桌子出口成章,有腰缠万贯的同窗随手撒钱,整个阁子里弥漫着纸醉金迷的气息。

  严方正严格遵循着嫂子的规矩——未加冠不喝酒,是以整场宴会下来,他竟成了最清醒的那个。

  也是因着清醒,他才听到了隔壁阁子里的哭声,从语声哽咽,到嚎啕大哭。

  少年看看热热闹闹的此间,再瞅瞅人越聚越多的走廊,不由按捺不住,偷偷溜了出去。

  隔壁动静闹得挺大,门外已经围了一堆闲杂人,严方正藏在人群里,清清楚楚听见男人扯着嗓子忏悔:“儿啊——悔不该不信鬼神,不信高人,是爸误了你啊!”

  “好啦好啦,子不语怪力乱神,这谁能想到呢!”男人的同伴不停地帮他拍背,又腾出手来给他倒了盏热茶。

  年近三旬的男人捧着热茶,泪水“吧嗒吧嗒”往下落:“我每次回家晚了,犬子都给我斟茶倒水,有时候还按揉肩膀,小小年纪,贴心得很。是我害了他,我要是早信就好了。不就是钱嘛,钱能买命啊!”

  严方正听得一头雾水,幸亏旁边酒楼小二正跟人解释:“这是陈大官人,月前他收到阴司的黄纸牌,上头有他儿子的名字,有个相师让他花钱买命,他不信,把人骂走了。结果……”小二摇头晃脑,“神鬼之事,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

  严方正还想再听,他们那桌却是要散场了,纷纷招呼他回去说两句。

  少年们的情谊总是来得热烈而纯粹,一通闹哄哄的道别后,七八个年轻人上车的上车,走路的走路,有顺路的便厚着脸皮蹭个车,先前的热闹在冬夜寒风中散了个干净。

  严方正出来时,遇到了马车受损的戚大官人,他寻思着两家离得近,便提出捎人一路。戚大官人喝得不少,现下困得眼皮都撕不开了,实在等不及换车,他也没推辞,一迭声地道着谢,费劲地爬上了车。

  马车摇摇晃晃,两人昏昏欲睡,谈兴渐弱,车里慢慢安静了,唯余塞了桂花薰香的银香囊叮叮当当敲打着车壁,不停散发出好闻的气息,逐渐冲淡了身上的酒菜味。

  周围万籁俱寂,大部分百姓已陷入沉睡。今晚的驴子格外不听话,时快时慢,还净挑不好走的地儿走。驴车辘辘,时不时颠簸下,偶尔传来车夫老于模糊的斥骂声。

  突然,驴车停了下,还没等严方正撕开眼皮发问,车子又重新行驶了起来。

  这驴子愈发不听话了,迟早宰了吃肉。

  少年腹诽了句,困倦得实在厉害,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在越来越颠簸的行驶中彻底睡了过去。

  意识昏沉中,他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人在低声商量着什么,可是睡意太过浓重,他死活撕不开眼皮。

  严方正是被冻醒的。

  他睁开眼时,没有温暖颠簸的驴车,没有安眠好闻的熏香,更没有路边人家偶尔传出的犬吠,此处只有旧门、破窗、神像、香案,以及一支点燃的蜡烛。

  这显然是间破庙。

  残破神像伫立在灰扑扑香案后,悲悯而肃穆。夜风吹过半掩的门窗,呼啦啦作响,吹得人阵阵发冷。

  严方正艰难从地上爬起来,身上还是晚宴时穿的那身锦袍,华贵却单薄,禁不住晚来风急。

  他紧紧盯着香案上的两张牌文,狠狠咽了口吐沫——这东西似乎在哪里听过见过。

  少年抖着手拿起一张,黄纸写成的牌文上,落款是“阴司”,中间写了他的名字。

  还没等他细看,庙里倏然变了颜色,阴森森的绿光笼罩室内,惊得少年慌忙抬头,却见梁上竟无声无息多出了两只绿灯笼!

  严方正只觉毛骨悚然,他陡然想起了陈大官人和店小二的话:

  “儿啊——悔不该不信鬼神,不信高人,是爸误了你啊!”

  “这是陈大官人,月前他收到阴司的黄纸牌,上头有他儿子的名字,有个相师让他花钱买命,他不信,把人骂走了。结果……”

  偏生戚大官人也醒了,瞪着另一张牌文发出一声惨叫:“是阴司黄纸牌啊!鬼使来捕人了!”他转过来拉着少年的手痛哭流涕,“是我连累了你哇!我那马车莫名坏了,它就不是个好兆头!定然是阴司来勾我的魂了,我要不上你的车,你也不会……”

  说话间,香案上的黄纸牌无火自燃,下半截飞速卷曲变形,化为飞灰。

  严方正使劲挣开钳制,跌跌撞撞扑过去,顾不得烧手,拼命抽打着黄纸牌,试图将往上蔓延的火苗扑灭。

  不能让它烧了,等黄纸牌烧光,自己会死的!

  年轻人到底身手利落,一通扑打后,黄纸牌好歹留下了有他名字的半截,也就是这时候他才发现纸牌背面还有字,赫然是“姜慈”。

  一股股寒意顺着脚底板往上窜,经小腿、脊柱,直冲脑门,严方正天灵盖都要炸了!

  蜡烛“哔剥”一声脆响,青烟缭绕,少年身子一软,彻底人事不省。

  

继续阅读:1.9.相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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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蝉与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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