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亲人
云川纵2024-09-21 12:003,443

  第三卷 梦回吹角连营

  姜慈独自萎靡了数日,连姜绮都没能哄好。谁都不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谁都没法安慰她,只能她自己想开。

  从利益上说,她与薛师彦、周谢二人相认,是对她最有利最稳妥的,从此以后她身后就站着兵备道和锦衣卫的实权官员,她也是有人撑腰的人了,不再是江湖漂泊的孤女。

  可是姜慈偏偏不想。

  她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从小到大,哪怕是落难时都犟着股劲儿。如今的她,是以儿时旧友的身份与他们相认,还是以商户孀妇的身份,抑或是骗子金蝉的身份?

  她在薛兵宪面前理直气壮,在故人面前却有几分羞惭和情怯,委实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如今落魄了。

  况且,金蝉是能说的么?

  他俩若知金蝉是她,到底是抓,还是放?

  相认左右为难,不如不认。

  

  世事从来不会给人喘息的罅隙,不管你是悲伤,还是痛苦——严家族老突然传唤姜慈前往祠堂对质。

  这次他们准备充分,一上来便直击要害:“姜氏,你说你与严方平是在淮安成亲的,可是当地衙门并没有你俩的婚书,你手里的婚书谁能证明是真的?”

  姜慈倏然觉得没意思极了,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本来想遵从跟严方平的约定,等严方正能立起来了再慢慢退出,但如今知晓了严家兄弟跟严氏宗族的旧怨,她半点都不想忍了。

  女子站在反复修整都挥不去腐朽之气的祠堂上,漫不经心地道:“所以呢?《大明律》可没说私约不算。至于人证,杨管家不算么?”

  “谁人主婚?”

  “民妇的姐姐。”

  “这桩婚事,严方平并没有报至族里。”

  姜慈笑吟吟斜睇几人:“诸位,三年前咱们便争论过了,如今这又是闹哪一出啊?”

  “姜慈,你家乡对门的郭媒婆已经承认了,当年是你用钱财收买她作伪证,弄出了全套的六礼痕迹。”黑脸族老肃然问,“你有何话说?”

  “所以呢?”姜慈妙目横睇。

  “你伙同严家下人欺瞒族里,霸占严家家财,控制严方正,究竟是何居心?”

  “欺瞒?霸占?”姜慈懒洋洋地一掸衣裙,笑中带着锋锐之气,“那咱们可要从头开始说了。就说说正哥儿的祖母为何会成为婢女,说说正哥儿的祖父临终前为何把家财托给严氏宗族,说说……”她倏然收了笑,“严方平为何会死。”

  严兴民豁然死死瞪住她。

  黑脸族老第一次出现了手足无措的感觉:“什么意思?”

  姜慈抬手示意祠堂外的杨管家:“报官。就说有人略卖良人为奴婢,且为了侵吞他人财产,害死了人。”

  全场哗然。

  “姜氏,你胡闹什么!”严兴民再也按捺不住,拍案而起。

  “是不是胡闹,等官府的人来了便知。”姜慈意味深长地看他,“看来三叔公是了解这段旧事的,对么?哦,不,过了今日,就未必是三叔公了。”

  黑脸族老难以置信地瞪视族长:“怎么回事?”

  严兴民却没心思理会他了,因为姜慈说是报官,其实她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在准备了。

  汤知县来得很快,因着清楚薛师彦以前亲自过问过严家的案子,是以对姜慈还算客气,甚至特意提醒了一句:“姜氏,你要告的是严氏宗族何人,在不在干名犯义之列?”

  所谓干名犯义,即小辈状告五服之内的长辈,在律法上会有一些限制,血缘关系越近,限制越多,哪怕所告乃是事实,原告也要受罚。

  严兴民眼睛嗖的一下亮了。

  姜慈瞥了他一眼,朝汤知县恭谨施礼:“还请太爷先审严家祖母杨氏遭人略卖之事。”

  气喘吁吁赶到的严方正看向身边的杨管家:“什么情况?”

  隐隐有所料的杨管家张了张嘴,最终摇了摇头。

  “事情要从很多年前说起。”姜慈不疾不徐地叙述,“松江府有个塾师的女儿,名唤杨姣。几岁大的时候,她在家门口玩耍,被人骗走了,辗转卖到了吴县。”

  严兴民呼吸急促,想要打断,却被汤知县严厉警告。

  姜慈得以平平静静将旧事翻了出来:

  杨姣打小就是个美人胚子,严小官人严兴望一眼相中了她,哭着闹着要把她买下来。其实在场所有大人都心知肚明,她是被略卖的,但所有人都装不知道。杨姣哀求了所有能做主的人,没人愿意帮她,牙人把她打怕了,威胁她再闹会被灭口,几岁大的孩子,咽下了曾经的一切。

  杨姣这一生有三次回家的机会,却都被人给毁了。

  第一次,是严兴望长大成人后想娶她,被良贱不通婚的律法所阻,他诞生了为杨姣寻到家人脱籍的想法,便找到了当年的牙人。《大明律》曰,‘略卖良人为奴婢者,皆杖一百,流三千里’,‘若窝主及买者知情,并与犯人同罪。牙保各减一等,并追价入官’。牙人不想惹事,推说不知,并将此事报于严氏宗族。结果便是杨姣被匆匆配给了下人严开,严兴望与一富家女定下婚约。

  第二次,杨姣因严氏宗族之过翻脸,经过谈判,得以带着丈夫恢复自由身。而她之所以能逼严氏宗族将严开算作自家子弟,则是因为她抓住了一个漏洞:朝廷规定庶民之家不许存养奴婢,是以江南大族多用收养义男义女做遮掩,严开就是这么个情况。

  在夫妻俩生意正常运转后,杨姣生出了寻找家人的想法。这个时候,严氏宗族听说了一则消息:杨家人一直在找杨姣,杨姣的亲哥中了举人,言语间透露出对整条略卖线的愤恨。

  严氏宗族商议后,觉得放任杨姣寻亲会引来很大的麻烦,于是他们真真假假说服了严开,重点就是等杨姣找到家人哪里还会要一个奴仆当丈夫,严开再想找一个这么能干的家主婆门儿都没有。

  严开受妻子之托几次外出寻亲,均空手而归,这个老实男人悄悄毁掉了所有线索,等杨姣发现不对,想自己亲自去趟松江府时,却遭到了丈夫明里暗里的阻挠,她甚而连出吴县的路引都开不出来。

  第三次,杨姣去世前希望能落葬故里,长孙严方平答应了,并为之努力了许多年。然而,严方平英年早逝,带着仅差一步的结果去了地下。

  

  长长的故事讲完,严氏祠堂一片寂静。

  纵然姜慈讲述的时候特地隐去了杨姣被强暴之事,只说严氏宗族不做人,她心口依旧堵得难受。女子缓了口气,喟叹:“那么多人清楚她是谁,来自哪里,却无一人告知她。他们就看着她沦为奴婢,嫁给一个完全配不上她的奴仆,一辈子都受严氏宗族控制打压。”

  这其实是桩很常见的略卖案,如果是穷人家,没准儿还会庆幸卖身为奴有口饭吃。

  可杨姣不是,她是塾师的女儿,读过书,认识几个字,自小不愁吃穿,懂得礼义廉耻,还有个把她捧在掌心里的哥哥。

  那是多少女子为之羡慕的投胎水准。

  大约是人生前四五年太过美好,杨姣记了几十年,哪怕她再没能进过学堂,哪怕她卑躬屈膝伺候浑身铜臭味的主子,哪怕她被丈夫限制了自由,她都没有忘记她叫杨姣,是塾师之女,不是天生的奴仆。

  汤知县静静听着姜慈讲述,一时间对杨姣的遭遇说不上是何感觉。他直觉姜慈想要的大约会石破天惊,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问:“姜氏,你诉求为何?”

  姜慈掷地有声:“伏望太爷准严家祖父祖母义绝,杨老太太给亲完聚,严氏宗族与人牙子一律判决。”

  “万万不可——”严兴民顾不得咆哮公堂,嘶声呐喊,“姜慈,你拆散尊长姻缘,是为不孝!”

  严兴民再糊涂,此时也意识到,一旦杨姣脱离严家,她就是板上钉钉的受害者,可以反过来追究严氏宗族。

  “尊长?”姜慈笑了,“您不是早就怀疑我不是严方平之妻了么?这会儿又来充什么族长?你们严氏宗族的体面和规矩,与我有何关系?”

  “你!”严兴民气结。

  倒是黑脸族老反应迅速,上前质问:“姜氏,你以何身份提出此要求,干涉姜家长辈的婚姻?”

  倘若姜慈是以严家孙媳的身份提出义绝,那便是不孝;倘若姜慈是以外人身份提出义绝,那便是无理。

  姜慈心里是有些忐忑的,由于严兴民发难太过突然,她准备的人证物证还没到齐。眼下她只能故作镇定:“受人之托。”

  “受何人之托?”

  堂外蓦地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受我松江府杨家人所托!”

  一行人陡然排众而出,为首的是个精神矍铄的七旬老人,他白发苍苍,腰杆挺直,身侧的年轻人身着襕衫,俊秀温雅,瞧着亦是读书人。

  老人当先向姜慈行了个大礼:“老朽谢姜娘子知会寒家,大恩大德,容后再报。”

  严兴民的脸色瞬间苍白了下去。

  老人再向汤知县施礼:“松江府举人杨再业见过县尊。”

  汤知县点点头,温声问:“老人家与杨老太太是何关系?”

  “学生乃杨姣的兄长。六十多年前,舍妹在家门口被贩匪摩脸贼所掳,迄今未归。”杨再业一指身侧的年轻人,“此乃学生的孙子杨圆,现为县学生员。”说着他瞥了一眼严兴民,冷笑,“学生的长子杨聚于万历二十九年侥幸中了辛丑科进士。”

  长子杨聚,长孙杨圆,子孙的名字里都包含了阖家团圆之意。

  “学生说这些,并不是为了炫耀,亦不是以此来逼迫县尊偏向寒家,只是想让大家晓得,学生带着小辈努力了一辈子,就是为了有一天能给舍妹撑腰,为了能通过地位上升把她寻回来,为了她不被流言蜚语所扰,为了她不会被人看不起,为了她,能安安稳稳地过想过的日子。”

  杨再业严厉地瞪向严兴民,“然则如今,这些都没有了。”说着,他杀气腾腾地一笑,“至少,老朽还可以拼却此身,把害了舍妹的人送去该去的地方。”

  严方正呆呆望着昂首挺胸的杨再业,眼眶骤然又酸又热,两行泪无声滑落。

  他也不知自己在哭什么,就是想哭。

  

  

继续阅读:3.2.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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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蝉与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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