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端倪
云川纵2024-09-23 12:002,876

  “妾所告第二桩事,是严氏宗族以将严开此支记入族谱为诱,骗取了这个小家的大部分财产。”

  姜慈话音落下,严兴民立即急赤白脸地驳斥:“你情我愿,这怎么能叫骗?”

  “哦?是么?”姜慈挑眉问道,“族谱上当真有这一支么?”

  “怎么没有?我现在就可以拿族谱给大家看!”

  姜慈突然笑了:“久闻江南伪谱严重,有以修谱为业之人,故意窃取别人家真谱,将自家族谱加进去,数代之后,谁分得清真假?”

  严兴民额角倏然流下一滴冷汗。

  “嘉靖年间,严嵩父子把持朝堂近二十年,权柄赫赫,苏州有个机户为跟同行竞争,给自家找个官吏当靠山,便吹嘘自家跟严首辅同宗同族。为了圆谎,他不惜重金请人伪造了一份族谱。后来严嵩倒台,党羽受清洗,你们又想要撇清干系,这份族谱,便作废了。”

  严兴民呼吸一顿。

  “你家拿给严开看的,往上面加名字的,正是这份伪造的废谱!”姜慈扬起下巴,胜券在握,“拿钱不办事,不是欺骗是什么?”

  这便是姜慈得知杨姣严开与严氏宗族的恩怨后,让姜绮潜入祠堂去查的东西。

  “好哇!”杨再业闻言勃然大怒,“我妹子辛苦挣来的家业就让你们这么骗走了!”

  严兴民很不想承认,可汤知县勒令他拿出族谱,已经准备让人辨认字迹了。

  黑脸族老绝望地闭上眼,他单知道杨姣跟严兴望那点风流韵事,知道杨姣从严氏宗族手里讹走一间铺子,哪里想到严兴民一家子竟然能这般无耻!

  不知何时到来的薛师彦一身半旧直裰,不显山不露水地站在人群里,静静望着女子从容自若、款款而谈的模样,只觉得熠熠生辉,耀眼极了。

  他没什么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的想法,他认为无论男女,只要能给官府减轻负担,便值得嘉许。

  姜慈虽然能惹事,但她帮官府干的活儿更多,在薛师彦看来她可比那些只会空谈的腐儒有用多了。

  

  “妾要说的第三桩事,是严方平之死。”

  姜慈神情冷静,“如严氏宗族所说,妾的确不是严方平之妻,妾只是曾与严方平共患难,受他所托,前来吴县保住他的心血,将其弟严方正培养成人。”

  严方正凄然凝视着她,低声喃喃:“非要说出来么?就这么过日子,不好么?”

  朝夕相处,即便遮掩再好,也瞒不过亲近之人。少年早从种种迹象中察觉出了不对劲儿,他只是自欺欺人地不去想,总以为只要自己不戳破,便永远有人护着自己。

  可是谎言再美好,终究是谎言,总有晒在太阳下的一天。

  “三年前,严方平在松江府得到了杨祖母家人的线索。他运气实在不好,踏遍了华亭、上海、青浦三县,才找到了杨家所在的镇。为了方便给祖母寻根,也为了摆脱严氏宗族毫无底线地吸血,他悄悄将手头的产业往松江迁,可是这件事被严四郎察觉了。”

  姜慈冷冷一笑,“严四郎在松江打听情况时,引来了雁雀堂的人。严四郎想压严方平一头,雁雀堂想侵吞严方平的财产,双方一拍即合,打算给严方平设计一个骗局。”

  这意外的走向让严氏族人大哗,严方正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昔日道貌岸然的长辈们。

  姜慈结合梁荣的调查结果以及对严四郎半激半诈,大致推出了事情经过:“我们知道,隆庆开海后,海商前往东、西洋诸国可,前往日本不行。但商人逐利,通倭之利,倍于吕宋。浙海商人便想了个法子,勾结官兵,伪造文引。可严方平初到浙江,不清楚这节,他为雁雀堂蒙骗,真以为那是去吕宋的船。只消严方平的货物上了船,严四郎便能捏着‘通倭’把柄达成自己的目的。

  “太爷或许有印象,万历四十年,浙江巡抚曾盘获通倭船犯,船上忽然发生内讧,有人因此身亡,其中便有严方平。他当时发现不对,想带着自己的货物下船,与船主发生争吵,恰逢官兵通过密行缉访得知此船有异,前来搜查,船主怀疑严方平是官府的探子,将之杀害。”

  姜慈冷冷望向严兴民,“最初妾也以为这仅是桩意外,并没有往有人故意设局上想,直到今年秋严四郎屡屡算计严方正,妾才怀疑或许严方平之死并非大家所想的那般简单。果然啊,严四郎一直盯着严方正,不只是因着跟严方平那点子恩怨,还是因着他害死了人心虚!受害者家人不死光了,他难以安心。”

  严兴民两眼发黑,他是真没想到严四郎竟然如此大胆,连通倭罪都敢利用,这可是一个搞不好,就容易牵累族人的罪名啊!

  汤知县不由对严氏宗族生出了反感腻歪之心,冷哼:“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严四郎走到这一步,其长辈功不可没!”

  严兴民翕动了下嘴唇,仰面倒在了地上,他望着旋转的屋顶,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这句话无异于钉死了严氏宗族之过,基本没有转圜余地了。

  

  严氏宗族开祠堂前踌躇满志,及至汤知县离场,各个或失落,或叹息,严兴民更是没能爬起来——他中风了。

  这个年纪中风,大概很难好起来了。

  松江府杨家人虽很想把所有害过欺负过杨姣的人都惩治了,可毕竟年岁太久,当年的牙人、严兴望及其父母、甚至算得上帮凶的严开均已过世,无法追究了。

  至于严开给出去的那些财产,这么多年来已经被严氏宗族消耗了大半,指望他们全吐出来是没可能了,更何况到底要不要跟严氏宗族撕扯开,还得看严方正的意思。

  出了祠堂,杨再业打量着眼圈红红的少年,神情复杂,这是妹妹留下的唯一一点骨血了,身体里流着他们杨家人的血脉,可一想到妹妹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才有了子孙后代,他就无法释怀。

  严方正仰望着老人,嘴唇翕动了下,小小声地问:“我,我可以叫您外公么?”

  杨再业张了张嘴,终究叹息了一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别怪我们绝情,你祖母,是定要叶落归根的。挑个好日子,迁坟的时候,跟着去杨家瞧瞧吧!”

  严方正刚止住的泪水刷的又下来了,哽咽着“嗯”了声。

  

  姜慈静静瞧着,没打扰这对相处起来别别扭扭的祖孙,而是跟姜绮悄然出了大门,径自往存放驴车的地方行去。

  一俟周边没人,姜绮立即克制不住兴奋:“青雀儿,咱们是不是能离开吴县了?不用装这劳什子严家大娘子了?”

  道边驴车里,薛师彦攸然攥紧了车帘。

  姜慈让姐姐的语气冲散了伤感,忍不住笑:“你就那么烦严家啊?”

  “嗐,也不是烦,就觉得你在这儿整日装来装去挺憋屈的,没意思。”姜绮心直口快,兴冲冲地规划,“严方平那个死鬼不是许了你两间铺子?你兑成钱也好,留着找人经营也罢,反正以后不缺钱了,咱可以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买个属于自己的小院,有活的时候出去干活,没活的时候就养花种菜,再不用操心那些家长里短的破事了。”

  姜慈听得悠然向往,对她们这种江湖漂泊之人来说,安定,可望不可求,似冬日炉火,诱人得紧。

  两人仗着此处人流稀少,谈得兴起,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扯到要不要养鸡养羊上了。一个嫌有味,一个觉得可爱,你一言我一语,各有各的道理。

  最终,姜绮说不过妹妹,遗憾地咂咂嘴:“不是我说你青雀儿,你这瞎讲究的破毛病,离了严家,我得雇多少下人伺候你?”

  姜慈气得抬脚跺她,却听背后传来一声迟疑地轻唤:“青……雀儿?”

  姜绮豁然回头,箭步上前,呼地扯下了道旁驴车的帘子,露出了薛师彦混合着惊愕、缅怀与喜悦的面容。

  薛师彦怔怔凝望着近在咫尺的姜慈,试图从瓷白俏面上寻找出曾经的痕迹,很快,他放弃了——他根本不知道他要找的人长什么模样!

  如果姜慈真是她,怪不得她对断案典籍如数家珍,怪不得她在正义与秩序之间徘徊,怪不得那日她在兵备道署不告而别——她不是躲周谢,她是听到了曾经。

  姜慈站在车外,木然回望他,一言不发。

  薛师彦情绪一点点低落下去,心脏陡然揪紧,他轻声确认:“谢星采,是你么?”

  姜慈别开了脸,苦笑一声。

  到底还是发现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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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蝉与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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