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很少给凡人自我选择的机会,很多人的一生都是被推着往前走的。
一如姜慈不想与薛师彦相认,可一声“青雀儿”将曾经的谢星采推到了对方面前。
万历二十七年,姜慈还叫谢星采,是徐州知州谢钧的独女。七八岁的女孩子尚能无忧无虑缠着父亲讲他办过的案子,并大大方方给出自己的见解。
那几年徐州很不太平,或者说半个大明都不太平,皇帝缺钱,派了矿税太监驻扎地方,征收开矿的税。可没受过正统教导的无根之人的确很难胜任这份差事,他们横征暴敛,鱼肉乡里,闹得江南江北怨声载道,连上奏弹劾矿税太监的官员都折进去了几个。
徐州摊上的矿税太监名叫陈增,是出了名的贪酷,且不管是在地方,还是在京师,都有他的熟人,行事尤其肆无忌惮。
谢钧私下里忧心忡忡地跟女儿说:“怕是迟早会乱。”
乱子果然来了。
浙江人赵一平以妖术忽悠人,事发后逃亡徐州,并改名赵古元,谎称宋朝皇室后裔,继续搞邪教愚民,并弄出了《指南经》等妖书。至于他所折腾的邪教到底是白莲教,还是罗教,抑或是其他什么教,不重要,反正大明民间宗教繁多,搞不清又邪乎的,朝廷多半往“白莲教”这个筐里装。
作为徐州一州之长,谢钧发现不对后赶紧报了上去,恰逢时任右佥都御史的李三才巡抚凤阳各府,这份文书便落在了他手里,也是他做出了围剿赵古元等人的决定。
可决定是李三才做的,报复却落在了多管闲事的谢钧头上——赵古元指使人绑走了谢星采,想要迫使谢钧放弃追查。
彼时,赵古元一伙人还不知道此事即将上达天听,仍以为可挟谢星采以令谢钧。
绑架过程中发生了点意外,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看见了这一幕,并胆大包天地悄悄追了上来,摸清了窝点。
那是一伪装成佛寺的院子,靠近水边,船主水手们纷至沓来。
少年记住了周遭环境,准备返回报官时,却被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拦住了。
男孩天真地问他来此作甚。
少年正愁没人盯梢,他随手给男孩塞了一把钱,小声解释:“里头的匪徒绑走了个小妹妹,哥哥去找人救她,你帮忙看着这个院子行不行?”
男孩开心地接过钱,并抬手向少年身后示意。
还没等少年反应过来,一记闷棍敲在后颈上,他眼前一黑,当场人事不知了。陷入昏迷前,少年暗骂自己大意了。
少年是被隔壁的说话声吵醒的。
一道薄薄的墙,分隔了被关押的两人。这边少年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狼狈极了;那边女孩没有任何束缚,甚至还有人端了清水帮她擦脸,唯独出不去。
“好吃么?”男孩语气温柔,耐心极了,“这些都是信徒送的,还有其他的,你喜欢吃什么味的,我给你拿。”
谢星采迟疑着咬了口点心,满眼茫然和警惕,她小声央求:“哥哥我能回家么?父亲会担心的。”
“再玩会好不好?”男孩漫不经心扒拉着点心盒,试探,“这个吃过么?尝尝?”
谢星采有些委屈:“你们是要钱么?我达达是个清官,没多少钱的。”
男孩根本不回答她的话,依然脾气很好地询问:“喜欢喝什么?牛乳还是桔汤?”
谢星采不想吃喝,只想回家,可是这个长得很好看,衣服很干净的哥哥忧愁叹息:“你说你不吃也不喝,要是饿坏了,我要挨打的。”
女孩愣了,纠结:“啊,你跟那帮贼人是什么关系呀?”
“跟你一样,被掳来的。”男孩郁郁蹙眉,“我也很久没见我爹了。”
女孩到底心软,她不忍男孩受罚,强忍着焦虑吃了点心,喝了牛乳,并配合地躺在铺了旧衣服的干草上休息。
隔了一会儿,少年门外响起了轻快的脚步声,下一瞬,窗边探出一颗熟悉的脑袋,男孩冲他意味深长地笑。少年浑身一震,是坑他的那个男孩!
少年隐隐觉得不对,这孩子白净秀美,能随意命令守卫,一个被掳来的孩子,会有这种待遇么?
他挣扎着想要提醒女孩,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隔着一堵墙,少年听着女孩从恐惧警惕,到放松信赖,第三天的时候她甚至邀请男孩一起逃跑。
少年绝望地躺在干草上,直觉女孩要步自己的后尘。
果然,男孩温柔答应了女孩,且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打开了女孩的房门,带着她偷偷摸出了后门,一步步穿过暗哨密布的小道,向着大路进发。
即将得脱虎口,谢星采兴奋到战栗,然而下一瞬,路上倏然亮起了一溜儿火把,每一支火把都照亮了一个人。
为首的男人器宇轩昂,深色莫测,只是凝望着两个孩子若有所思。
男孩松开谢星采,笑着冲男人一摊手:“瞧,我就说咱们的防守有漏洞。只要有熟人带领,囚犯很容易就能出来。”
谢星采愣了,难以置信地扭头望向男孩。
“佛童。”男人淡淡赞赏,“干得不错。不愧是为父的儿子。”
男孩绽开了大大的笑容。
谢星采又回到了囚室,她望着空荡荡,没有桌椅床铺,更没有人陪的房间,忍不住哭了。
她不是爱哭闹的性子,可佛童给她希望,又令她绝望的做法实在摧人心肝。
哭着哭着,隔壁忽而传来一声叹息:“别哭了,你越哭,他越高兴。”
那声音清越中带着沙哑和疲惫,对方应当很年轻,且处境不太妙。
谢星采猛地收住声,满眼警惕:“谁?谁在说话?”
“跟你一样的倒霉鬼。”隔壁少年自嘲,“本来看你被人掳走了想救你,结果反被那个男孩算计了。”
谢星采哭得头晕眼花,愣了愣才慢慢捋出话中信息,她迟疑地确认:“你,救我?然后被佛童给骗了进来?”
“原来他叫佛童。”少年倚着墙壁,有气无力地评价,“佛口蛇心。”
谢星采想了一想,觉得此评价对极了。佛童先前对她温柔耐心,话也说得有技巧,煽动起了她的同情和信任,然后在她即将逃出深渊之时将她推回去,可不就是佛口蛇心?
谢星采跟少年各自叙了自己的经历,不由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还有几分同仇敌忾的义气。
“哥哥你叫什么呀?”谢星采对少年有些内疚,觉得要不是为了自己,对方也不会身陷囹圄。
少年犹豫了下,只说:“我姓薛,今年十六了,应当长你几岁。”
“薛哥哥。”谢星采轻轻唤了声,突然安心了。
一个人落入困境会惶恐后悔,可如果身边有一个比自己年纪大,或者更厉害的人遭遇了同样的事,人大概会放松一些。
天晚了,谢星采毕竟年纪小,又哭了那么久,身体困倦得厉害,人却气得睡不着。
薛姓少年没料到她气性居然这么大,只得问:“你家里平日怎么哄你睡觉?”
谢星采有点不好意思:“讲故事。”
“好。”少年同意了,“你想听什么?”
“和凝的《疑狱集》!”谢星采脱口而出,眼睛亮晶晶的,“达达讲到第二卷的《阎济沉钩》了!”
啥玩意?
本来以为《枕中记》这类唐传奇就能糊弄过去的薛姓少年呆了一呆,直到女孩察觉出不对,小声问:“哥哥你看过么?没关系,讲其他的也行。”
最后,那一晚变成了谢星采给薛师彦讲《疑狱集》里的故事。
尽管谢钧删减了许多人命、奸情类的,公案故事的魅力依然令人听之难忘。
薛姓少年静静听着,时不时细问两句,直到隔壁再没了声音——女孩睡了。
少年仰望着房梁,脑海中一遍遍回忆着女孩讲的故事,头一次对断案判案悠然神往。他觉得,比起闯荡江湖,当一个断案如神的青天似乎也很有意思。他想得太专注,甚而忽略了被绳子捆得发疼的手——佛童只让人抽走了他嘴里的布。
女孩和少年一个讲,一个听,直到谢星采再也吐不出《疑狱集》里的案子了,薛姓少年才斟酌着讲了《湘中怨解》:“从前有个书生黎明赶路,听到桥下有女子在哭,甚是哀伤,一问方知,女子父母早亡,跟着兄长生活,嫂嫂常刁难她,女子想投水解脱。书生生出恻隐之心,邀请她跟自己回家,两人生活在了一起。”
讲到这里,薛姓少年停下了,问:“听出问题了么?”
谢星采奇怪地问:“书生就这么收留女子了么?不怕是骗子?”
“他或许是艺高人胆大,或许是心眼太实,又或许纯粹是好色。”薛姓少年笑道,“总之,你不要学他,别随便从外头捡人,更不要收留赖上门的落难之人。”
“不是说人要善良?”
“没有自保之力的善良是愚蠢。”
待女孩消化了这一教导,少年又继续道:“况且你怎知她不是逃奴逃妻呢?据我所知,擅自与逃奴逃妻成亲,夫妻都会受罚,《大明律》不会允许的。纵然她是良人,书生收留迷失子女,藏匿在家,也不合法。”
“那后来呢?女子是骗子么?”谢星采十分关心这点。
“后来,女子发现书生家贫,便取了自己的东西让他卖给胡人,得钱千金。”
谢星采立即反驳:“这女子既然这么有钱,为何还会被嫂嫂刁难,还要住在书生家里?她明明可以自己住,怕被人欺负,可以招婿上门!”
“说得好!”薛姓少年肯定了她的质疑,以前他喜爱读这类仙子痴恋凡人的故事,觉得奇妙又曲折,并衷心希望两人长长久久在一起,可如今却在想凭什么呢?人家有钱又美丽的女子,凭什么要从天而降,一心一意跟着你呢?
“再后来,女子自诉是蛟宫的仙子,被贬谪至人间,如今期限已满,要离开了。”
谢星采迅速适应了薛姓少年的思考方式,她想了想,问:“那女子有带走什么东西么?这听起来很像骗完人撤离啊!”
薛姓少年朗声大笑:“你悟了!你看,这故事放在现实一般有这么几种走向,一种是书生家里有钱,女子以美色骗他的钱,得手后谎称仙子回宫,给他留个美好的回忆;第二种则是书生家贫,女子是个逃犯或者得罪了人,需要临时托庇于书生,觉得他好骗又听话,于是拿钱换安稳;第三种嘛……”少年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杀意,“女子是被书生掳走囚禁的,拿东西换钱是迫不得已。”
谢星采倒吸一口凉气,既震惊于人性之恶,又恍然发觉许多故事还能从这种刁钻方向思索。
《湘中怨解》实在是唐传奇中瑰丽又奇美的爱情故事,多少痴男怨女为之拍案叫绝,可如今加起来才二十来岁的两人却在推敲漏洞和不法之处,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可是他们是那样认真,认真得令人心生羡慕或者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