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引来了两个人,一个是赵古元座下童子长生。
长生比谢星采大半岁,流民出身,赵古元觉得他长得体面,便收留了他,培养他行走坐卧,将他打扮得跟仙童似的。
长生所学都是佶屈聱牙的经文,还都是硬背下来的,根本不识字,他第一次听到这种不同以往的故事,不由入了迷,主动揽下了给两人送饭的活计。
一来二去,谢星采跟他熟了,却因着被佛童骗过一次,不爱搭理他,客气而疏离。长生脸皮厚,山不就我,我来就山,谢星采不理他,他可以理谢星采。于是,囚犯一日两餐,愣是被他悄悄加了顿夜宵,就为了讨好谢星采,求她讲讲自己没听懂的地方。
得知对方身份后,谢星采再一次生出了逃跑的心思。
女孩吃一堑长一智,收起不值钱的怜悯之心,一本正经忽悠他:“我教你识字吧?这样以后你就能自己看故事了,还能出去给别人讲,那样兄弟姐妹们都会崇拜你。”
长生兴奋异常,忙不迭点头,唯恐女孩改主意。
谢星采教的是《千字文》,简单易记,朗朗上口,适合给孩童开蒙。她认字早,记性又好,《千字文》每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如愿收获了长生没见识的惊叹。
而第二个人,却是佛童。
佛童再出现在谢星采面前时,脖子上带着红痕,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抽的。
谢星采不想理他,佛童却自顾自坐下,满目忧伤:“那晚我是想带你走的,可惜让人告发了。如果我不那么说,我俩都得被关起来,那样就没机会了。”
“告发?”谢星采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谁告发的?你可是赵古元的亲儿子啊!”
这两天她已经从长生那里旁敲侧击出了佛童的身份,简直气得不行。
佛童笑笑,没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这两天的饭食吃得惯么?想吃什么,我给你弄。”
谢星采嗤笑一声。
佛童伤感地叹了口气,将一包点心递过去:“上供撤下来的,别嫌弃。”
谢星采非常嫌弃,表现就是一把挥开了他的手:点心与袖子齐飞,露出了佛童胳膊上的红痕。
女孩定定盯着那道伤,忍不住问:“你挨打了?”
佛童不自在地拢好袖子起身:“我走了,有事喊人叫我。”
女孩惊疑不定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墙那边倏然传来薛姓少年冷静的判断:“欲擒故纵。”
谢星采茫然了,她决定问一问长生详细情况。
长生确实知道佛童的事情。
佛童是赵古元跟妓女所生的孩子,还是自己找上门的,换句话说,赵古元其实不确定此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娃。
不过赵古元不在乎,无非是多张嘴多口饭的事,他如今的妻子是个造假佛号愚民的寡妇,两口子都不是啥正经人,还能指望孩子是什么实诚人?
“人越缺什么,越求什么。”在教中看多了各类信徒,长生对此体会颇深,“你要说他不受重视吧,衣食住行还挺讲究的;你要说他受重视吧,他也没少挨了打。有次我给他送伤药,看见他后背和屁股都给抽烂了。”
“那么狠?”谢星采吃了一惊,谢钧不爱棍棒教育,多数时候讲理为主,讲不通就罚抄书,周边官舍住的也是差不多背景身份的人家,大多要脸,哪怕训孩子也不会显露出来,是以她还真没见过这么打孩子的。
这是教训孩子么?
他家教训下人都没这样过。
谢星采回想起那对父子的对话,不由打了个寒颤。
“瞧,我就说咱们防守有漏洞。只要有熟人带领,囚犯很容易就能出来。”
“干得不错。不愧是为父的儿子。”
原来如此,佛童是在赵古元面前表现自己,在讨好赵古元!
弄清楚那夜究竟是怎么回事后,谢星采对佛童突然有点观感复杂,既生气对方愚弄利用自己,又对他有点同情。
薛姓少年大惊失色,隔着墙壁提醒她:“你该不会原谅他了吧?”
“倒也没有……”谢星采迟疑,“就是觉得吧,能理解,毕竟生父都不在意他,那别人,肯定要看人下菜碟的吧?”
薛姓少年深吸一口气,声音倏然变冷:“他可怜,被邪教骗得倾家荡产之人就不可怜么?”
“骗人的是他父亲赵古元!”
“他没有享用赵古元骗来的财产么?他那身料子,你知道值多少钱么?”薛姓少年有些怒,“你理解同情他的基础是他没害过人,可怜,不是害人的理由。这世上可怜之人多了去了,难不成都害人了?长点记性吧!别让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少年毕竟才十六岁,耐心城府不够,火气上头说话便不好听,直来直去的让人受不了,更何况谢星采年纪小,又素来被人哄着捧着,现下让他劈头盖脸一通训,哪能不委屈。
两人打起了冷战,好几个时辰互不搭腔,连过来送饭的长生都察觉出不对了,艰难和稀泥:“你俩,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吵架呢?”
谢星采更气了,随手摸石子丢他:“不会说话别说!”
长生总觉得自己是那指桑骂槐的桑树。
有人抓耳挠腮想劝和,有人却巴不得两人出现裂痕,甚至还想把长生给踢出局。
傍晚的时候,谢星采正用枯枝在地上练字复习功课,忽而听到外头传来说话声:“听说长生前几天立功了,教里赏了他一串铜钱?”
“什么立功!”另一个神神秘秘地啧一声,“他把少主给告了!就屋里那丫头,哄着少主带她逃跑,让长生给看见了,报了上去,要不然这丫头早跑没了!”
冬季的风顺着门窗缝隙长驱而入,手中枯枝“啪”的一声断了。
谢星采冷冷地想,原来她又被人骗了呀,合着你们邪教里没好人对吧?
外头的说话声太小,正用心默书的薛姓少年并没有听见,只是半夜迷迷瞪瞪快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隔壁幽幽传来两句话:“我们和好吧?一起验证一件事。”
翌日一早,长生再上门送饭时,被谢星采给骂了出去,灰头土脸摸不着头脑,越想越纳闷。
一刻钟后,佛童端着热乎乎的素面过来了。他逆着光站在门口,神情忧郁,想进又不敢进,直到谢星采挪了挪身子,让出了他惯常会坐的位置。
佛童看着女孩一言不发吃光了面,才小声说:“上次是我不够谨慎,让人发现了,这次我小心些,一定把你送出去。”
谢星采定定凝视着他,仿佛在衡量真假。
“晚上我来接你,你不要睡太沉。”佛童收拾了碗筷,试探着去摸她的头。
谢星采本能地躲了下,不出所料看到对方神情瞬间忧伤了。女孩犹豫了下,强忍着不适顿住了,佛童如愿将手放在了她头发上,像揉小狗一样揉了一把。
这天夜里,谢星采一直努力睁着眼睛,直到外头传出重物倒地声,随后,房门开了。
佛童蹲在她面前,温温柔柔地笑:“起来吧!守卫被我放倒了。”
月色皎皎,映得他的脸半明半暗,乍一看竟令人有点毛骨悚然。谢星采静静仰望着他,默默爬了起来,跟着他往外走。
佛童牵住她的手,带着她绕过守卫,可谢星采不知是不是天黑没看清,竟一脚踩在了守卫的手背上,对方颤了颤,没醒。
谢星采站住了,轻声细语问:“你崇拜令尊么?”
佛童没反应过来,点点头:“是。”
“那你恨令尊没管令堂么?”
佛童眼神攸然一利,俄而,眸中杀意犹如冰消雪融,蓦地散去。他依旧是那副温柔模样:“别闹了,咱们得快点走。”
谢星采没动,仗着天黑佛童看不到,更狠地碾守卫的手背:“你违拗过令尊么?”
佛童脸色越发不好看了:“再啰嗦,咱们就走不成……”
他的话说不下去了,那守卫终于受不了疼,“嗷嗷”叫着跳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扇谢星采,可是女孩动作极快地闪回了房间,并“嘭”的一声关紧了门。
谢星采隔着门嘲讽:“屡次耍弄我,有意思么?”
佛童阴沉着脸盯着紧闭的门,隔了一会儿,才缓缓望向捂着手的守卫,神情直欲噬人。
守卫吓得一哆嗦,讷讷解释:“那拐妮子她,她踩我。”
佛童深吸一口气,狠狠拂袖:“废物!”
佛童离开了,守卫重新给门上了锁,谢星采听着外头的动静,浑身的力气骤然抽离了身体,她蹒跚着走回干草堆,缓缓坐了下去。
“诈出来了?”隔壁传来薛姓少年的询问,“你还好吧?”
“嗯。”谢星采两个问题一起回答,“你想的问题很有用。死心了,他确实不值得同情。”
薛姓少年憋了一天一夜,实在没忍住:“你怎么发现不对的?”
“我不知道长生和佛童谁是恶人,反正肯定有一个在骗我。”谢星采木着脸解释,“关键其实在守卫身上。倘若今晚守卫装晕,那佛童十有八九有问题;倘若真晕,佛童有一半的可能有问题,因为许是假戏真做。人晕倒后没那么容易醒的,我踩守卫的手时,明显感觉他有抽手的反应,只是强行忍住了。”
她第一次踩手是试探,后续却是故意拿守卫出气了。
薛姓少年沉默了会儿,只道:“睡吧!从明天起,你的日子大概没之前好过了。”
不受宠的少主也是半个主子,佛童利用谢星采摸漏洞的计谋失败,没法在赵古元跟前再次露脸,很可能会迁怒谢星采。
谢星采睡不着,她蜷缩在干草上,越想越迷茫:“不是说人性本善,他年纪那么小,怎么能坏成这样?”
“那是孟子这么认为。”薛姓少年不以为然,“荀子就认为人性本恶。”
谢星采喃喃:“真复杂。”
就在薛姓少年以为谢星采放弃讨论时,她忽然问:“倘若佛童落网,会被判刑么?”
薛姓少年让她问蒙了,好半晌才不确定地道:“我没通读过《大明律》,具体的不清楚,听大人说不满十五的似乎只有犯了重罪才判。当然如果赵古元犯的是夷三族的罪,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谢星采没再吱声,她也不知道她是希望佛童犯个重罪,让官府惩治一番好;还是希望佛童年纪小,不要被赵古元牵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