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冬至,天越来越冷了,老人们却很高兴。苏州有谚语,冬前弗结,冰冬后冻杀人。冬至前冷得厉害,反倒是好事。
寒风一紧,方氏愈发不爱出门了,整天对着丈夫的旧物发呆,有时候数个时辰不吭声,吓得丫鬟心惊胆战,唯恐女主人想不开。最后还是大丫鬟翠心有法子,她轻声细语劝方氏去娘家陪嫁的铺子里逛逛,快到年底了,总要瞧瞧账目。
此话是老成之言,方氏再不乐意问事也得吃喝,尤其是丈夫失踪前带走了公婆留下的大部分钱财,现在家里的开销全靠方氏的嫁妆支撑。
去铺子的路上,翠心殷殷劝说:“大娘子,婢子斗胆跟您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您别不耐烦。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快三年了,纵然斩衰也差不多。您得为自己多想想。”
方氏捏着丈夫婚前送的手串,勉强笑了下,没有呵斥丫鬟,却也明显不赞同。
她信孟延超能平安归来,她愿意等下去。
驴车辘辘在油坊停下,方氏正要下车,忽听车夫“哎”了声,翠心连忙护住被诓了下的主子,掀帘一瞧,但见一个中年尼姑不知所措地站在车边,本该绕在腕上的佛珠一半挂于车上,一半散落在地,有的甚至滚进了泥里,带出一溜儿泥点子。
“这不是我弄断的哈!”车夫吓得慌忙分辩,“你自己没看路撞上来的!”
“檀越莫要惊慌。”尼姑宣了声佛号,温声安抚道,“的确是贫尼一时走神,与檀越无关。”
她若是死缠烂打,非要赖上方氏,大家兴许不喜;如今她抢先认错,撇清干系,车夫反倒不好意思了。
“翠心,帮师父把佛珠捡起来。”方氏捏了捏腕上的玛瑙手串,不由感同身受,赶紧吩咐丫鬟,“带师父进去洗洗,再找根绳子把佛珠串好。”
尼姑连连推拒,翠心利索地拾好佛珠,不由分说把她拖进了油坊后院。
颗颗佛珠入了水,滚动间卸去了湿泥,现出木质本色。
尼姑自称定源,丈夫英年早逝,她又不想再嫁,因而出家。方氏听着,颇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幽幽叹息:“妾倒是有丈夫,可跟没丈夫也无甚区别。”
定源一面穿佛珠,一面开导她:“这世间总讲究一个缘法,檀越在此处无缘,在他处兴许有缘。譬如你这油坊,不说日进斗金,却也生意红火,谁家不羡慕呢?”
同样的话方氏不是没听过,可从定源嘴里出来莫名多了几分禅意,让她五脏六腑均熨帖了几分。
定源又絮絮说了些佛法,不外乎缘来缘去,劝方氏随缘。
方氏与她聊了会儿,心里头好受了些,忍不住问了定源在何处出家,庵堂灵不灵之类,末了又让翠心取了些钱给她,却被定源坚决拒绝了,只说日行一善,能帮到方氏便好。
翠心送定源回来感慨:“这师父人还挺好的!婢子听闻隔壁婶子就在庙里解了支签,足足花了十文钱,都能买大半斤牛肉了!”
方氏面上难得有了几分笑意,她吩咐丫鬟:“方才定源师父说她此番进城,是为了给庵堂采买冬至日所需物什。你回头打听打听那庵堂具体在哪儿,等冬至那天我们去上柱香。”
翠心喜滋滋应了,小嘴叭叭出一连串的好听话,哄得方氏笑意又深了些许。
冷风吹拂之处,临近节庆,杂事颇多,各家都在忙碌。这些日子姜慈推出雁雀堂约的时间是在冬至日,目前锁定了几处约会地点,不是佛寺,便是庵堂,均在太湖附近。
梁荣把寺庙摸排一遍后,将白莲寺单独圈了出来:“你们看啊,万寿会以莲花为标,跟白莲寺的寺名正相合。”
“这地方在哪儿?”姜绮想半天都没印象,“苏州有这寺么?”
“按记载,在保圣寺西。”
“按、记、载?”姜绮一字一顿地重复,“人家保圣寺声名赫赫,苏州人都知道。还保圣寺西,西多少里啊,西域也叫西!”
梁荣直接默认她错把火药当米饭吞了,眼神都没给她一个:“要不是听太湖附近的老人讲,我也差点略过这地。它是宋朝建的,说是白莲寺,其实是保圣寺的别院,原先为陆龟蒙的故居。后来嘛,约莫是讹传,白莲教院就变成了白莲寺。”
姜慈对着地图看了又看,同样觉得白莲寺很可疑:“那就暂定这里,其他地方老梁你也别放松,接着蹲蹲,没准儿有别的线索。”
梁荣应了下来,又罗里吧嗦叮嘱了些琐碎事宜,无外乎安全为首,莫要强求。
如此忙碌了几天,冬至转眼便到。所谓一九至二九,相叫弗出手;三九二十七,篱头吹筚篥。姜慈起床时外头冷得出奇,直到阳光爬上墙头,融了白霜,才稍稍有些暖意。
苏州人认为冬至大如年,这一天总能玩出花来。大户人家早早布置了暖阁,裁制了新装,或呼朋引伴上门,围炉而坐,吟诗作赋;或烹饪了肥羊山鸡,办场名为“消寒会”的家宴。
严方正送姜慈出门时还在念叨:“嫂子你烧完香早点回来,昨晚祭祖闹得晚,你都没休息好。”
姜慈抱着手炉上车,从厚重帘子里探出头来叮嘱:“我尽量。你待会施粥,把俪兰收拾出的旧棉袄也带着,看看谁有需要。”
少年如醍醐灌顶:“对哦,还是嫂子你想得周到!”
姜慈摸摸他的狗头,示意驴车启程。
太湖水域广阔,风景宜人,周边佛寺道观不少,今儿个慕名前来的人比往常多了些许,湖边不说人声鼎沸,却也是热热闹闹,一众摊贩眉开眼笑,起劲地吆喝,引得小孩子跑来跑去挨家瞧。
小丫鬟栀子头一次跟着主母出门,心痒难耐,一路上频频掀帘往外瞧,小嘴就没停过:“大娘子,有卖牡丹和玉兰的!可是,还不到季节吧?”
姜慈耐心解释这是花农用热气熏蒸催出来的,惊得栀子连连称奇。
栀子性子活泼,看姜慈不拘着她,便更来劲了,一会儿夸食肆的冬至团闻着香,一会儿又悄悄指着别家女眷的衣裙说没姜慈穿起来好看。
姜慈给面子地瞧了眼,那女子一袭银红长袄,脖子上挂了个金镶玉的项圈,端得富贵体面。旁边一个绿衣唐巾的书生正温声提醒着什么,惹得女子身后的仆妇频频翻白眼。
栀子没心没肺地嘟囔:“俪兰姐姐说大娘子的衣裙太素了,等过了年要多多做些颜色鲜亮的。可是大娘子为何不过年的时候穿红色呢?多喜庆啦!”
姜慈笑着拍了下她,嘱咐她在外头别这么说。
驴车在保圣寺门前停下,姜慈带着栀子进寺烧香,完事看小丫头好奇地到处张望,便善解人意地放她去玩:“逛逛吧,别跑太远,中午前在驴车那边汇合。”
喜得栀子连连道谢,接过赏钱就跑了。
姜绮望着她蹦蹦跳跳的身影笑道:“我说你怎么带了个十三四岁的新人出门,还说什么栀子乃禅友,跟佛家有缘,合着是小孩贪玩好糊弄啊!”
“不然呢?”姜慈借了佛寺的房间换衣裳,“俪兰让我教出来了,心眼子太多,带不得。”
改了妆容,裹了唐巾,两肩加垫肩后,穿上淡青道袍和高底鞋,姜慈瞬间拔高,现出了风度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姜绮则抹了个大黄脸,换了一身窄袖直裰,利利索索,方便干仗。
两人装模作样在寺里逛了一圈,才一派不经意地靠近西庑,却溜溜达达好一会儿都没找到可疑之人。
“会不会找错了?”姜绮压低了声音败坏梁荣的信誉,“老梁也不想你来,估计随便整个破地哄你呢!要不咱走吧?我看外头卖的冬至团不错,姐请你!”
姜慈白她一眼,从地上捡了个石子,在墙上画了朵铜钱大小的莲花——赫然是蓝岭留在小报上的那朵。
画完姜慈没有停留,拉着姐姐离开了此地。
不多时,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童跑了过来,对着莲花看了又看,挠了挠头。
姜慈悄无声息出现在他身后,温声问:“你在等我们?”
小童吓得一蹦三尺高,拍着胸口缓了一会,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谁姓金?”
姜家姐妹对视一眼,来找金蝉的,有门!
姜慈上前一步,微笑:“在下金蝉,可是蓝岭让你来的?”
小童松了口气,摸出封信往她手里一塞,撒腿跑远了。
信封中只有薄薄一张信纸,上书两段话,一段是“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另一段则是“因作思子之亭,徘徊四望,长天寥靡,极目于云烟杏霭之间,当必有一日见吾儿翩然来归者”。
“枇杷树?”姜绮四处环顾,“他约咱们在思子亭的枇杷树下见面?这地方在哪儿?”
“昆山县的径山。”
姜绮蓦地瞪大眼睛,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他有病吧”!
大冷天的,她们再跑一趟昆山县?!
“你理解错啦!”姜慈略略思索,轻笑一声,“他重点不是枇杷树,而是写《项脊轩志》和《思子亭记》的震川先生。”
“谁?”
“归有光。”姜慈挑眉,“其儿媳傅氏年十九守寡,在径山剃发为尼,起了一座水月庵,并收了弟子。倘若我没记错的话,吴县有个女子曾受傅氏点化,在太湖附近也建了一座庵堂,名为永福庵。”
“尼姑庵?他一个大男人约在尼姑庵?”先前连连点头的姜绮急忙摇头,“金蝉在昆山出现时,唯一有关系的是黄公子,正常人都会认为这是个男的。蓝岭约寺庙可以,约尼姑庵是不是有点,讲不通?人家永福庵是正经佛门清净之地,不是那种打着佛门旗号出来卖的淫窟!”
“正因为蓝岭认为金蝉是男的,才会把见面地点定在尼姑庵。”姜慈猜测,“寺庙里男女香客都有,不好观察出谁是金蝉;可尼姑庵里进去个男的,十分显眼。况且今日冬至,永福庵临时允许男香客进入。”
姜绮琢磨了下,评价:“黏上毛比猴精。”
姜慈沉吟片刻,肯定地道:“他在试探我,我若没本事准确找到地点,他便会对我失去兴趣。”
待两人离开此地后,薛师彦从暗处转了出来。
薛彪为难:“咱也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啊!就算您也推出来了白莲教院,又能怎样?”
“我不需知道信里写了什么。”薛师彦望着姜慈转过的拐角轻笑,“我只消盯紧姜元善就行。”
薛彪木着脸瞥他,一时间觉得自家主子无耻极了。
与此同时,方氏抵达了永福庵,虔诚磕头后,便带着翠心在庵里散步,犹豫着是找庵主仁因禅师聊聊,还是找定源。
其实她也晓得神佛只能缓解心中空虚焦虑,并不能将丈夫真个儿送回来,可每逢佳节,看别人阖家团圆,炊烟袅袅,总让她格外难受,想找人倾诉一番。
不过她来的不巧,冬至日上香的多,女眷们难得出门,稍有点名气的尼姑庵都人来人往,没个清闲。
方氏站在正殿外瞧了会,正想说要不改天再来,便听到了一把熟悉的嗓音:“数日未见,方檀越眉间愁意稍减,可是想通了什么?”
方氏豁然转头,望着侧方漫步而来的定源绽开一抹笑意:“师父,妾是特地来找您的!上次您说万事总要讲个缘法,妾想知道妾的缘法在哪里。”
定源微笑望着她,伸手向后院引:“檀越随我来,贫尼与你慢慢说。”
好巧不巧的是,左晓雁夫妇俩竟也到了太湖附近。
于承荟沉默寡言,跟人打交道时却带着圆融和蔼,不疾不徐间便套出了自己想要的消息。这会儿他正拿着那张唐巾道袍的画像,向一个摊贩打听:“老哥可曾见过此人?”
摊贩看在他买了东西的份上,抬头瞧了几眼,一怔,顺口问:“他是你什么人?”
于承荟没错过摊贩的迟疑,付钱的时候多给了几文,叹气:“家门不幸,是我那离家出走的儿子!这孩子不好生读书,家里多说了几句,这不就……”说着,他一指冷着脸的左晓雁,小声道,“他娘急坏了,这些日子都不乐意跟我搭腔!”
摊贩心满意足收回视线,指了指永福庵的方向:“是不是穿着绿色儿袍子,个子不算高?喏,往那边去了。”
旁边摊上,正就着盐菜吃面的高挑彩衣女子抬头看了眼摊贩指的地方,收回视线的时候无意瞥过对面的两名壮汉,不由一愣。
这两人穿着粗布裋褐,腰间却鼓鼓的,背对着她的那位转身拿调料的时候,露出了一点儿痕迹——是衙门的铁尺。
女子直接呛得死去活来,她匆匆撂下面钱,火急火燎奔向了永福庵。
数方汇聚,小小庵堂约莫要迎来前所未有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