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慈豁然转头。
不远处,薛师彦负手而来,长身玉立,气势超群,脑门上几乎写着“吾非池中物”,与此前狼狈之相迥然不同。
姜慈心念急转,立即意识到当初诓两位官爷的小心思被戳穿了。女子一低头再一抬头,须臾收拾好心情,她端起一张笑脸,轻声细语:“兵宪老爷怎地拨冗来了吴县?”
“公务。”薛师彦任由她岔开话题,意味深长地笑道,“严家大娘子,这世上有花钱买平安的,亦有直接赶走骗子,可非要以一己之力穷根究底的,至少在此案里只你一人。”
冬季的风猎猎吹过,吹得薛师彦衣袂翻飞。他垂目望着女子时,眼里分明藏着欣赏。
姜慈敏锐地抓住了这丝欣赏,投桃报李:“妾固执己见,却没有抓住重点,论智不及兵宪万一。”
薛师彦坦然接受了她的恭维,实话实说:“你欠缺的不是智慧,而是权势。”他斜睨着女子问,“本官能光明正大索要医馆账簿和医案,能让受骗者配合调查,你能么?”
姜慈让他堵得蒙了一瞬,不得不承认,这个宽慰很有效。
女子深呼吸几次,微笑:“那回春堂在城隍庙附近租了处荒院之事,兵宪老爷可知晓?”
薛师彦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姜慈掰回一局,重又恢复那副智珠在握的神态:“妾斗胆猜测,那应当就是无常烧牒捕人的实施地点。这个骗局每次出现都是晚上,城门关闭,他们出不去的。最大的可能就是在城中找一处隐秘之所布局,待城门开启,再把人送去坟地。”
薛师彦听得微微颔首,眼神逐渐深邃起来:“大娘子消息倒是灵通。”
“机缘巧合罢了。”姜慈适可而止,“妾其实还有些事情想不通,比如陈魏两家是怎么回事?总不能为了显示自己厉害,赵相师就把人给弄死了吧?”
薛师彦本来带着点笑意的脸沉了下来:“事实可比这有意思多了。”他眉毛粗粗修过,带着锋锐气息,衬得那张脸更冷了几分,“魏家还没审出来,陈家之事倒是能给你说一说。陈方祥的儿子有疾,一直由回春堂诊治。原本这病不是什么绝症,只是需花钱精心养着,是个富贵病。回春堂的主人应春把线索提供给了赵绩,他们本以为以陈方祥长期表现出的上心,一听儿子有生命危险,定会乖乖出钱。”
姜慈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那孩子该不会是死在……”
她没有说全,因为实在不忍说出如此残酷的事实。
“聪明。”薛师彦周身嗖嗖冒着冷气,“那孩子天生痴傻,陈方祥一直心中不喜,想要将他送走,无奈周氏舍不得。岳家势大,陈方祥不敢撕破脸,只得对外隐瞒儿子的情况。可小孩总要长大见人,眼看就要瞒不住了,赵绩的到来,等同给了他一个甩掉包袱的理由。”
姜慈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不知该先问哪一个。
风中幽幽传来薛师彦的喟叹声:“另外,陈方祥得人提醒,怕你非要查出个子丑寅卯,把他杀子之事牵扯出来,便借着跟严家有七拐八绕的亲戚关系,撺掇严兴民把你嫁出去。他给你选的是个外地的商人,刚死了老婆。”
半晌,姜慈嘲弄道:“妾真是碍了不少人的眼啊!”
“不谈这些了。”薛师彦吐出口浊气,倏而背诵道,“这世间,从来不是神造人,而是,人,造神——此言是你所说?”
拜严兴民所赐,现在小半个吴县都在念叨姜慈惊世骇俗之语,或嘲讽,或赞扬,她没想到竟连薛师彦都听说了。
乌黑发丝拂过瓷白面容,女子微微仰首反问:“读书人讲子不语怪力乱神,妾此言有何不对?”
她的眼神太认真太执拗了,让人难以直视。
薛师彦笑了下:“这种话嘛,说的人多,做到的人少。本官很好奇,你为何那般坚持此案是人作怪,而非鬼神索命。”
姜慈原本由温雅掩盖的锋锐之气陡然浮了上来,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冷意森然:“因为,妾曾经亲眼见过神是如何诞生的。”
“你所言……没什么不对。”薛师彦低头望着她,俄而轻笑,“本官觉得,说得很有道理。巧了,本官也见识过人造神。”
路边飞扬的酒旗,温柔拂过摩挲出包浆的杆子,款款摇摆。
女子愣了愣,真心实意地笑了。她回过头,面朝回春堂,眉梢眼角俱是暖意:“妾认为,兵宪老爷慧眼如炬,委实是位好官,此乃苏松百姓之福。”
薛师彦难得从她嘴里听到句发自真心的话,不由一奇:“那我若是不赞成,甚至呵斥你悖逆呢?”
“不会的。”姜慈自信一笑,“兵宪相比神佛,应当更信自己。”
两个不信神佛的狂徒对视一眼,俱笑了开来。
天阴沉沉的,云层从远方蔓延而来,向县衙方向汇聚,仿佛一口顶不开的锅盖,死死扣在官吏们的头顶。
“太爷,太爷饶命啊!小的只是个医士,什么都不晓得,没参与过此事啊!”县衙刑讯室,回春堂的医士哀哀叫唤,“赵相师每次来,应春都把他拉到后院聊,聊了什么,给了什么,我等真不清楚!”
薛兵宪坐镇吴县,汤知县审起来格外卖力:“呔!他们如何合作的,速速如实招来!”
孙医士抹把泪,抽泣着叙述:“应春把医馆的医案拿给赵相师看,赵相师平常也会跟应春透露病人家里的情况,所以大家都觉得两人说得准。小人也是偶尔发现的,有次小人给一妇人看病,摸不准病情,正巧赵相师过来了,张口说了两句话,好像是隐语,小人没听懂,应春肯定听懂了,他直接撵走小人,接手了病人。”
应春和赵绩双双失踪,应春临走前还在药铺放了把火,烧掉了一两间房。县衙已紧急发下了海捕文书,在城门各处张贴。
除了孙医士,县衙还传唤了已经离开回春堂,去了其他医馆的白医士:“小人当初实在看不惯应春所为,这才走人。城西魏家的小娘子,本不该死的,以应春的医术明明……嗯,大概能救的,可他为了配合赵相师,愣是拖着,开点见效慢的药让病好不全乎,结果天降大雨,突然变天,就这么要了小娘子的命!”
“你是说,应春故意拖死了一个人?”
“小人只是猜测。”
“为何不报官?”
白医士叹气:“太爷,那是小人的东家,小人又没有确凿的证据,万一是个误会,哪个医馆还敢要小人哦!”
最后一个受审的是最了解应春的伙计齐虎,他负责应春和赵绩之间的联络事宜,事情也是从他这里变得奇怪的。
起初齐虎抵死不招,后来没熬住刑,所招与两位医士大差不差,直到成捕头本着有枣无枣打一杆的想法进去诈人:“县尊,幸不辱命,卑职救火及时,保住了不少卷宗!嘿,原来回春堂还有个称呼,叫皮堂啊!”
他边说边端着托盘,呈上一只烧得发黑的银牌,笑道,“您猜这东西在哪里找到的?柜子底下!”
本来低着头的齐虎豁然抬头,露出了见鬼的神情。原来这玩意不是丢了,而是掉在了犄角旮旯里,应春本不用补一块的!
汤知县时刻注意着他的反应,见状立即一拍桌子,喝道:“你这厮,皮子痒痒是不是?说,这银牌怎么回事!”
齐虎眼前发黑,唇角都有些抽抽了。
成捕头斜睨着他,语速慢了下来,满满都是威胁:“卑职收队的时候,听见齐小满跟他妈嚷嚷,说早就觉得皮堂没出息,还是蓝叔的雁雀堂来去如风,来得痛快!”
齐虎面上刷然没了血色,恨不得赶回家扇儿子两耳光,眼里明明白白写着“老子弄死你个细鬼子”。
“齐虎,皮堂是什么,雁雀堂又是什么?”汤知县死死盯着他,敏锐察觉出深水下有大鱼。
齐虎汗出如浆,蜇得伤口生疼,却强自镇定:“小的不知,想来是犬子听了书,或者看了戏,学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那儿嚼白蛆呢!”
“齐虎,你打量着本官好说话是吧?”汤知县眯眼瞪着他,“这银牌上可印着‘皮堂堂主应春’呢!”
齐虎心底暗呼不妙,县衙的线人通知得太晚,他们匆忙转移,东西来不及带走,只得一把火全烧了。应春没有家室溜得快,他却因顾着妻儿耽搁了下,让官差给堵住了。他不知官府抢救出了多少证物,怕自己一张嘴就不打自招,索性缄默不言。
偏偏汤知县急着将功补过,不肯放过他:“是谁告知你们县衙有行动,让你们撤离的?”
听齐小满的意思,应春和赵绩可能不是单打独斗,而是有分工明确的堂口,至少应春应当是个小头目。
这乐子可就大了。
近些年江南打行盛行,市井恶少,仗着勇武,结成打行,终日群聚夜游,帮人看家护院,让各地官府十分头疼。汤知县现在怀疑应春他们就是类似的组织。
汤知县打蛇打七寸,冷笑道:“齐虎,莫逼本官去问你儿子!”
齐虎不由急了:“太爷,我儿子不足十岁,按律不能让他作证!”
然而此言一出,汤知县便慢悠悠靠在了椅背上:“齐虎,你识字?”
历来读书费钱,底层百姓想搞明白律法更是难上加难,往往官府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可齐虎对律法张口就来,委实不是医馆普通伙计能做到的。
齐虎浑身一僵,面上浮现出懊恼之色。
汤知县低声吩咐成捕头去请薛师彦。堂主牌子都是银的,这个组织估计规模不小,甚至范围可能超出了吴县,大抵不是他这个知县能负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