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咒通体淡金色，边缘是娜迦文，中间雕刻着月神西涅尔的雕像。洛拿起符咒，放在第一个凹槽里。
光华流转，洛抬起左手略微遮挡刺眼光芒。待光晕消散，符咒和圆盘融合在一起，浑若天成，看不出一丝缝隙。
女神凝视着太阳之神甘蒙努恩，神情似哭似笑。洛默默看着，她伸出手，轻轻抚过月神柔美的侧脸。触及到金属，微弱地刺痛感袭来，她立即缩回手指。细目看去，指尖发红，似被沸水烫过。
沿着来时小径往回走，木屋渐渐消失在薄雾里。那段记忆也随之消散在时光中，只留下一封泣血的信，宣示着曾经的故事。
他俩驻足在梅林前，看到洛慢慢走出来，神色欢喜。自始至终便不曾入梅林，更无缘得见木屋。雾气遮掩了一切，身心和灵魂迷失在幻境中，他们各自见到了什么，没有人说，也没有人问。
每个人都有秘密，值得尊重的人，值得尊重的秘密。
看着他们站在那，洛忍不住热泪盈眶。多日的奔波和受难有了结果，不曾辜负父亲的愿望，不曾辜负朋友的期盼。他们接过圆盘，没有多看。这一路本就不是为了它，他们只是在陪着朋友，仅此而已。
夜空下，梅谷弥漫着幽香。他们躺在枯瘦的梅树下，看着洁白的花，看着朵朵白云，以及白云散去的璀璨星空。
“看西南那些星星，那是‘伊维兰达’，你们看它像不像美丽的骏马？”洛指着群星，回首看向两人。
“精灵的传说中，它是马中之王，是伊维林迪尔的坐骑。你们看，正西那个弯弓搭箭的身影，正是伊维林迪尔！”
“看，还有中天那片星辰，它们是神灵的权杖，精灵称它‘欧尔罗格’，永恒至高的创始之神。”
“还有东方的星辰，看那颗最耀眼的星星，它是‘Eianlo’，精灵最喜欢的花，昔日中州森林的象征。现在我们很少见到这种美丽的花啦！每当盛夏来临，维林卡尔的树下开满白色紫色的埃莱安罗，人们采下它的花朵，献给凯旋而归的英雄……”
洛躺在梅树下，透过稀疏枝叶遥望着铅灰色夜空。她指着一片又一片星空，讲述着昔日父亲留下的精灵故事。曾经对故事的向往，如今变为对逝者的缅怀。她的眼角滑下晶莹泪珠，声音有些嘶哑，但她仍不停地说，似乎要把所有的故事讲完。
“在故乡，夜空里有一条美丽的银河。人们围绕着它，留下了许多美丽的传说。它是那般遥远，又是那般无暇。”高看着眼前的星空，他慢慢地伸出手，动作轻柔。星光如水，透过指缝洒在饱含热泪的眼眶里，他没有流泪，只是沉浸在回忆里。
“终有一天，我们舍弃了森林、海洋，舍弃了土地，舍弃了天空。冰冷的金属覆盖了一切，比起人类，它更像故乡的主人。从此，头顶再看不到迢迢星汉，我们之间隔了永远难以企及的距离……一种又一种生命灭绝后——你们知道灭绝吗？就是永久消失，再也不会出现。我们不停地失去，最终，只剩下自己。”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后悔，但我知道，再也望不见湛蓝天空，望不见浩瀚海洋，望不见飞鸟，望不见游鱼。我们一寸一寸的远去，不肯停留。孤独伴随着我们，如同永远无法割舍的梦魇。”
“虫洞出现时，我既不欢喜，也不恐惧，只有满腹的可悲。寻找到另一个合适的星球，只不过是另一段逐渐毁灭的旅程。在毁灭自己之前，周边的一切先一步赴入无尽深渊。是以看到那些星球化为齑粉，消失的无影无踪时，我也不曾感到可惜。”
“故乡，对于我，它之所以存在，只有那深深的执念。”高的声音既模糊又清晰，月上中天，如水月华洒在他的脸庞上，映着那张痛苦沧桑的消瘦脸颊。
“终有一天，会再相遇的。”洛看着他，眼中流露着奇异色彩。高神情恍惚，仿佛在这一瞬，他又看到妹妹熟悉的容颜。
“你们说，这块圆盘究竟埋藏着怎样的秘密？说实话，我已不大相信这里面是富可敌国的娜迦宝藏了。”洛拿起黄金圆盘，声音缥缈。
“从我们上路，遇到的善良的人们都在提供帮助，他们默默地付出，似乎早已明了故事的结局。它埋藏的宝藏，也许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华美宝石、精美珠宝。”高的情绪稳定许多，声音渐渐有了温度。
“不管怎样，我们还要继续向前，回去后，我们去凤华问一下。也许会有答案。”罗青远坚定道。也许没有答案，他这般想着，没有说出口。
沿着梅谷左侧山壁向深处走，尽头有一条裂隙。晦暗山岩挡住了清晨的阳光。洛回头望着梅谷，视线仿佛穿透了雾气，又回到那片梅林，那栋木屋。
清风拂过，雾气涌动着，恍惚中，有人影立于雾中，挥手道别。洛揉揉眼，定睛去看，雾气翻滚，一切如常。
出了裂隙，是起伏的山丘。再向南走上半日，便是离开了千石山。褐色的草地上遗留着深深的脚印，被踩踏过的木蛰草仿佛被火焰灼烧，茎叶焦黑如碳。
周边持续传来难言的危机感，似乎有什么在盯着旅人们。不安促使着他们快步向前，但黑暗已按捺不住。一群影徒神情疯狂，它们被阳光照射着，血肉和内脏不断地飘散出黑色雾气。
又有二十余只影徒，从西侧山洞里跑出来。罗青远看看东西两侧的影徒，“快跑！”他低喝一声，惊醒了无措的两人。
跑了约十里，地势渐高。山丘下的景色一览无余。西南是一片冷杉林，他们朝着东南跑，影徒们身体支撑不住，哀嚎着倒在阳光下。
黑雾从躯体里钻出来，在空中消散。被抛弃的肉体瘫软在草地上，腥臭的血液流淌着。三人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临近中午，影徒们绝不敢再出来。
傍晚，回到阳渡。休息了一夜，洛打算回去看看家人。一行人又赶去碎石滩，路过凤华，忽有人从城里追出来，拦住三人。
高瘦的灰衣人看向罗青远，笑着说了几句，又回头看向高，沉声道：“先生自千石归来，可有所获？若有闲暇，请去城中圣法分殿，长老在等候着你们。”
高看着他，疑惑道：“方才经过分殿，为何不邀请我们进去？”
灰衣人道：“长老说，你们离家已久，归去心思急切，且等你们休息几日，再谈后续之事。”
洛看了看青年，疑道：“后续之事？”
灰衣人笑了笑，说道：“具体是什么，长老没说。但特意叮嘱说，这几日万不可黑夜行走，黑暗爪牙似乎不甘于潜伏，直到现在，还有几只爪牙盯着你们。”
洛环顾左右，讶道：“现在？在哪里？”
灰衣人指着远处落叶松枝桠上的几只乌鸦，“看见它们了吗？那是‘大黑鸦’，是千石山特有的一种乌鸦，已经成为黑暗的探哨了！”
洛望着乌鸦，道：“怎么避开或除掉它们？”
灰衣人苦笑道：“它们被驯化，但没有被侵蚀，故此不惧阳光。大黑鸦数量众多，却无法远离千石山，你们只需要远远避开即可。白日里，即使被它们探听了情报，爪牙也不会立即赶来。”
洛舒了一口气，道：“如此说来，大黑鸦也没什么可怕呀。”
灰衣人摇头道：“如果在千石山的翳影里，一切截然不同。你们惊扰黑暗时，已经离边界很近了。有什么阻隔了黑暗的视线，使它没有立即察觉。”
洛点点头，她刚想说什么，突然想到重明峰上的元素，急忙问道：“那元素呢？它有没有什么动作？”
灰衣人说：“它不会离开千石山的，属于它们的时代过去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途径那片老林子。洛只身赴密林，老枫杨墨绿树叶沐浴在金色光芒下。她看着皴裂的树皮和灰色的枝干，心中感慨万千。相隔不过月余，竟有已别三秋之感。也许从青稚到成熟，本就一步之遥。
枫杨醒来，凝望着眼前人。它酝酿了一会儿，缓缓道：“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洛笑着挥挥手，没有出声。
“从黑暗里走出来，付出了许多罢？不要悲伤，它们在看着你。我们已经老去了，只有将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我看得见你身上的‘它’，请原谅我没有说出实情，非不想说，实不能说。即使是现在，也是决不能说的，无法预料说出的后果，只能给些提示——这份宝藏远非你们想象的那般，它也许能够挽救人类世界，也许不能，谁又知道呢？”
“父亲期望用它帮助世间需要帮助的人，我应该怎么做？”一路维持的坚强褪去了，余下迷惘的心灵。她期盼地看着枫杨，枫杨枝叶晃动，道：“孩子，遵从你的内心。只要依旧向往光明，它会引领你的。”
“我希望能够找到宝藏，依循父亲的愿望……但我的朋友们，他们一路走来，为我背负了太多风险。难道要一直拖累他们吗，我可以独自去吗？无论前路如何，我也不愿再陷他们于危难了……”
洛哽咽着，老枫杨没有出声。坚定温暖的手掌搭在她的肩膀上，她愕然回首，正看到高和罗的两张笑脸。
一切已不必多言，洛低下头，抹去泪水。抬起头时，眼中闪烁着同样的光彩。老枫杨看着这一切，始终沉默着。
草地上，几只斑鸠在觅食。老人难得没有外出，他坐在房前被阳光晒得滚烫的岩石上，神情怔忪。
听到身后脚步声，他缓缓回头，瞥到少女清瘦的身影时，蓦地起身，几步跑过来。颤抖地手牵起少女温暖的手。
老人看着她，看了许久。洛同样望着老人，泪水慢慢滑落，落在岩石上，砂砾里。相望许久，老人颤声道：“饿了吗？我去做饭。”不等她回答，老人扭身回到屋里。右手悄悄抹去即将溢出的泪水。
房间有些昏暗，他们把饭菜端出来，摆在一块平整石块上。老人吃的很少，大多时间在说话。声音里带着迫切和纠结，既希望知道孙女经历的事情，又希望她多吃些，不要再那么瘦弱。
高和罗吃完饭即去江畔散步，给二人留下足够的空间。他们不知洛会怎么说，但她又怎能说遇到了什么样的危险呢？老人听到的，只有剥离了黑暗和危险，余下朗朗晴空和秀丽风光的惬意旅途。
次日，来到凤华。
街市熙熙攘攘，叫卖声传遍街头巷尾。洛买了三根糖葫芦，两人哑然失笑。他们便吃着糖葫芦，一步步走进圣法分殿。
长老坐在那，听着他们讲述。听到落日沼泽，长老微微欠身。一路走来，进入烈酒山谷，长老平静的脸庞第一次出现惊讶神色。
“图林……欧罗图之子？他还活着？”
“他看起来很健康啊，住在神殿旁，还有一枚星戒……他帮我们探清路径，如果没有他，也许我们就被影徒们抓到了。”
“影徒？你们遇到了？”
“是啊，很丑，很可怕。但它们走得很慢，被我们甩掉了。”
“莫非是白昼？”
“嗯，它们看起来很怕阳光，但哀嚎着也要追我们……”洛点头道。
长老站起身，道：“你们在这等一下，我出去一趟，午餐在这里吃吧。”说罢，他走到门口，找到一个年轻人，低声说了几句。年轻人飞快地跑出去，长老站了一会儿，转身朝右侧的门走去。
他们等了许久，有人送来午餐。吃完后，又有人收拾干净。约下午二时，长老一脸疲惫，推开房门。
他没有坐下，就笔直的站着。
“千石山里的黑暗蠢蠢欲动，那块圆盘还在吗？拿给我看看！”
洛递给他，老人反复打量许久，喃喃道：“想不到第一块就引起异动，往下恐怕更加危险了……”
“什么意思？”高看着老人，沉声道。
“也许该把实情告诉你们了……令尊寻到地图和圆盘，本是无意。但他后面来见我，我直言其中危险，他不愿拖累他人，独自前去。”长老看着他们，“如今，你立志继承父亲的愿望，但绝不可孤身前往。这块圆盘埋藏的事物，能够挽救整个人类世界。理智告诉我，该拿走它，派遣更强大的人去完成……但我决不能这般做，直觉告诉我，这件事必须由你完成，也只有你能够完成……”
长老不等他们开口，又道：“接下来的路不会再像千石般平和，黑暗的爪牙会一直追寻你们，不仅是影徒——所有黑暗面的怪物，都会不遗余力地追杀你们。”
“以上，你们有权利拒绝。没有人能够强迫你们接受这个使命，无论是承诺，亦或誓言，你们皆有权利拒绝。如果你们拒绝，我将拿走圆盘，当然，会给你们足够的补偿。”
长老凝视着洛，洛仰头坚定地对视。时间在此停滞，静默中，清亮女声打破了静止，她轻声道：“我会去，无关所有人，独自去。”
高笑了笑，道：“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但我喜欢这里，喜欢你。纵然你决意独自前行，我也会暗中追随。离开故乡的那一刻我已死去，你点燃了冰冷的躯壳，即使是再次身赴冰冷黑暗的深渊，又如何？不过是再一次死亡罢了。”
洛回首看着他，清泪划过脸颊。高笑了笑，摸摸她的脑袋，笑容几多宽慰。这个像极了妹妹的女孩，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舍下的。
罗青远笑着看着他们，沉声道：“下一次去哪里？”
洛忍不住露出微笑，他们报以同样的微笑。长老神情舒缓，坐在椅子上。他拿出手帕，擦去手心汗水。
拿出地图，曲线越过阳渡、小街，一直到临坪。长老看了一会儿，说：“在临坪附近，那里仍有光明，黑暗被压制。看它的路线，很长一段时间里，你们无法见到熟悉的人了。也许你们该回去告别家人。”
几人没有回家，他们在凤华大街逛了许久。吃过烤肉串、水煮墨鲤、爆炒白虾，罗青远带着二人又去凤临亭小坐。
传说在建造这座亭台时，有凤自远方来，金羽飘落，化作满地凤羽花。
敲定行程，明日先去阳渡，在镇子里休息。次日看天色能否赶到小街，如不能，则在中途露宿。
“我们如果走大路，中途没有林木遮挡，大黑鸦很容易看到我们……如果走小路，速度会很慢，但林木丛生，很难被察觉。你们觉得怎么走？”罗青远分析一番，看向他人。
“赶去阳渡速度很快，咱们走大路无妨，到时候看看大黑鸦有没有跟来，以及黑暗爪牙的动向，再作决定吧。”
“嗯，去阳渡你比较熟悉。”罗青远颔首道。
罗青远的家在窄巷深处，后面是高耸的城墙。院子里有着一棵老槐树，他站在槐树下，笑道：“当初买下这个庭院，便是看中了这棵树。”
房间里没有装饰，摆着一张褐色木桌，几个椅子。上面覆了一层灰尘。罗青远拿来抹布，擦去灰尘，招呼着他们坐下。
高看着内墙上挂着的剑鞘，罗青远看着它，笑着说：“边境带来的，留作纪念。”高点点头，不再看它。
洛起身来到树下，看着沉默地槐树。夜风簌簌，槐叶飒飒作响。她凝望着槐叶，一片又一片的叶子，似乎凝合了太多的事物。
墨绿槐叶打着旋儿飘落，她凝视着落叶，凝望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