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听,那是什么声音?”洛压低声音,听着远处传来的沉重脚步声。
“影徒!”
罗青远低喝一声,反手抽出剑。他们执剑在手,维利卡多泛着晶莹绿芒,脚步声渐渐走来,精灵宝剑微微颤动,似回忆起当年征战黑暗潮汐时的残酷过往。
“嘶……”
一群肤色漆黑的类人形生物摇晃着走来,它们的须发早已掉光,黑褐色的头皮裂着深深的缝隙,看得清额头里的黑色骨骼。
眼眶空洞洞的,乳白色蛆虫从里面钻出来,在流淌着腥臭黏液的鼻洞和嘴巴里肆意蠕动。它们身子佝偻的厉害,上半身**,一大块一大块的皮肉连贴着骨骼,胸腹的创口看得清颤动的灰色内脏。
“呕……”
洛止不住地干呕,腥臭难闻的气味从对面源源不断地传来。它们踩踏过草地,留下黑色的仿佛灼烧过的深痕。
影徒约有七八个,走过野李子树,也注意到不远处的人类。阳光烧灼着被暗影侵蚀的肉体,黑色的烟雾在空中弥漫。影徒们哀嚎着冲来,它们饿得发疯了,顾不得惧怕阳光。
罗青远挥剑砍下一颗腐烂的脑袋,黑浊的血液飞溅。无头躯体重重摔落,手臂颤动几下便没了生机。
同伴死去令影徒凶性大增,它们扑上来,呼吸出的恶臭气息熏得洛连连干呕。她持剑挡住迎面来的胳膊,一道绿光划过,又是一颗头颅飞起。
解决掉这些黑暗爪牙后,众人休息半晌,打算继续向地图指引的方向前进。一群影徒,对于盘踞千石山的黑暗而言,只是不足为道的些许蝼蚁。它们本就活不了多久,若无食物,也就维持一两个月的生命。待黑暗气息消减,肉体便沦为黄土。
影徒的出现,为这趟冒险敲响了警钟。旅人们已接近黑暗之地,爪牙随时可能出现。
沿着地图指引的路线向西走,溪流轻快地流向远方。河畔的淡白色小花渐渐失去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在腐烂之地生长的‘蛇吻草’。该草叶如鹅卵,茎伏地如蛇行,深红色草叶间隐藏着淡紫色花朵。
“小心,这些花看似美丽,实则剧毒无比,若与伤口接触,足以令人瞬息毙命。”罗青远伸手制止住充满好奇心的洛。
沿着溪流向西继续走,这条崇山峻岭诸多流水汇聚而成的小溪在阶梯般的山坡上形成一道道小而美的瀑布。下游水势湍急,流过几处下坡,在前方不远处流向北边洼地。
此时走出天流谷,四周树木稀疏,天色肉眼可见的暗下来。洼地右侧是先前望见的千嶂峰,左侧是高耸的石壁,散发着令人难以呼吸的压迫感。
“那里是重明峰,咱们尽量远离它。不知为何,心底总有些发毛。”罗青远摇摇头,他的脸色十分苍白,即使被影徒包围,也未见这般惨淡。
“会不会,元素就沉眠在左侧的山峰上?”高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
“很有可能,咱们尽量避免与爪牙们战斗,千万不可惊动它!”
顺着洼地一路向北,两侧山壁越来越高,跃上树梢的太阳照在灰色风化岩上,众人躲在岩石遮挡下的阴影里,慢慢的向前走。
地图始终指向北方,这一天,只有中午稍作休息,其余时间一直在赶路。没有遇到爪牙,但也听不到除却风声以外的其他声音。
灰色基调的洼地仿佛早已失去生机,亦或被更恐怖的存在压抑着,在前面不远处,是一片断崖。
崖底是沉默的洛川,浪涛声也听不见了。纵是湍急如江水,也被更沉重的事物压迫着,难以发出声音。
入夜,星光黯淡,层云堆叠。一小群黑暗爪牙游晃着寻觅着猎物,罗青远坐在地上,身畔的精灵宝剑微微颤动。他握住剑柄,清晰明澈的感觉涌上心头,借助宝石的能量,远处爪牙的面目清晰可见。
众人伏在碎石遍地的枯草丛里,相隔较远,它们没有察觉人类的气息。看到影徒摇晃着远去,罗青远轻舒一口气,放下长剑。
黎明来得很迟,比以往更迟。他们早已清醒,却不敢前行。一直等到乌云散去,曙光照亮天际,他们才收拾行囊,登上断崖。
洛拿出地图,原来指引着北方的线条又扭向西方。循着线条望去,远处是低矮的溶洞。进入重明峰底下的幽深洞穴,星戒不由自主地泛起微光。洛一怔,赶忙取下。她昨夜放在口袋里,早晨出发时下意识地戴上。
沉闷的响动从溶洞深处传来,一个庞然大物苏醒了。惊雷般的怒吼震得溶洞里平静的水面激荡不休,浪花拍打着石壁,黑蝙蝠成群结队地飞出来,阴云似的涌上天空。
“不好,元素苏醒了!”
“怎么办?”
众人脸色惨白,洛的眼睛里充满了悔意,她后悔自己为何如此粗心,竟忘记了淳淳叮嘱,以致铸下大错。
不等众人有所决策,怒吼声消失了,潭水渐渐恢复平静。他们心有余悸地坐在凸起的岩石上,冷汗浸湿后背衣衫,“继续往前走吧,咱们别无选择。”罗青远说。
两侧山崖遮挡着阳光,空旷的大厅里弥漫着蒙蒙水雾。借着外面点点微光,勉强看得清里面窄小幽深的洞穴。
洞穴约有七八个,大小不一,看不清究竟有多深。洛拿出地图,地图没有变化。她抬头看了看,忧道:“怎么办?”
罗青远思索一番,道:“随便选一条吧。”
洛又看向高,高笑了笑,他回头打量着幽深洞穴,说道:“你选吧。”
她环视大小溶洞,郑重地指着正中偏左的一条。这里是唯一没有流水的,干燥的岩石坚硬冰冷。洞穴内部比外面看的还要大,洞顶很高,只需小心垂下的石柱便可挺身行走,宽则足使五人并行。
沉默地向前走着,四周静悄悄地,只有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在黑暗里走了不知多久,三人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模糊地辨别着前方的境况。
空气变得清新,清悦的流水声又在耳畔回荡。脚下岩石变成细密砂土,他们向前走上一阵,眼前豁然开朗。
四周是高耸的绝壁,他们站在阳光下,感受着舒缓的微风拂过面颊的温柔。这是一片处在重明峰和翠羽峰之间的深谷。一行人沿着东侧低矮山壁飞溅下的流水向前走,在一棵云杉树荫里坐着休息。
从溶洞里出来,竟然已是下午。看日光位置,应是一时和二时之间。草草吃了午餐,高去打水,其他人坐着休息。
他走到溪水畔,弓腰打水。起身时,余光瞥到一处石壁。他助跑跳过溪水,来到对岸,砂土留下浅浅的脚印。
石壁雕刻着奇异的图像,一幅又一幅,大部分被植物遮挡。眼前露出来的,是一个女人抱着婴儿,惊惶地躲避着四周的刀剑。他贴近石壁,试图扯下藤蔓,这动作引起洛的注意,她快步跑来,压低了声音道:“你在做什么?”
高指了指壁画,洛抬头看着雕刻在山壁上的图画,也怔住了。她脱掉鞋子,赤脚走在溪水里。脚底磨出的伤口在溪水里留下缕缕殷红,她神色不变,早已习惯了这种痛苦。
费力扯了一阵,手腕粗的麻藤晃动不休,几根脆弱的新藤掉下来,又露出一片壁画。旌旗迎风,人类、精灵、林精、巨魔,以及蛙人、鹰身人、矮蹄人,仿佛这世间所有种族齐聚,黑角族和人马族也并肩站在一起,直面遮天蔽日的阴云。
火鹰、荒野之神、树妖、树人等超然物外的种族也出现在战场中。远方巨龙仰天怒吼,那是属于光明的巨龙,蓝龙、红龙,还有几条绿龙。黑龙在阴云之上,身畔浓墨般的雾。它不是自然现象里的雾,而是暗影的一种形态。
雾是暗影的象征,不惧阳光,御风而行。它免疫物理伤害,并能够迅速复活死者。雾行者从死亡领域归来,身躯脱胎换骨,不仅可以抵挡刀剑,也能够免疫低级法术。
余下壁画被藤蔓严密的遮掩了,看不清后续战况。他们怀揣着遗憾和敬畏向来处走,罗青远正在树下,毫无疑问,他也看到了那片山壁。
地图有了崭新变化,依循着路线,在一处凹进去的洞穴里又找到了深入地下的溶洞。没有溪流,没有风声。溶洞仿佛在另一个世界,绝无声音的世界。
进去前,左侧是翠羽峰陡峭的山壁,通过日光,猜得出现在是向南走。从洼地进入溶洞时,大致方向便是南,一直向南。
进入溶洞则完全失去方向感,经过几个弯道,四周越来越窄。洛不止一次停下查看地图,路线坚定地指着前方。
溶洞仿佛不停地收缩,逐渐吞噬掉冒失的外来者。他们弯着腰,罗青远在前,洛在中,高在后。走上一阵,甚至不得不匍匐前行。细密砂土摩擦着手掌和胳臂,不知爬行了多久,前方又变得宽阔。
旅人们站起来,拂去泥土和岩砂。高低声道:“还有多远?”洛看了看地图,她抬起头,忽有一抹亮光刺痛双眼。
光明在远端静静等候着负重前行的人们。他们走得很快,黑暗渐渐退去了,尽头格外宽阔。
眼前的山谷充满生机,两侧陡峭的石壁在视野里缓缓消失,茂盛的榕树和白兰矗立在阳光里,几只云雀站在枝头。
黄杨在山毛榉的树荫下,它的右侧是窄窄的小路。小路从溶洞延伸向远方,清澈的溪水从右侧的溶洞里流出来,那是一个极窄小的溶洞,进去前并未看到。
也可能不在一处,千石山溶洞之多,是谁也数不清的。总而言之,小径贴着溪水,一并走向远方。
走了约二里,水汽蒸腾,缕缕薄雾反射着金色阳光。透过薄雾,依稀可见成片的梅树。姿态各异的梅花含苞待放。
山谷里的植物超脱了季节,红梅、乌梅、白梅,一片片梅花在阳光下盛开。走近梅林,小径分成无数条。
洛踏在泥土上,一丝宁静涌上心头。她呼吸着清凉的空气,感受着独属于梅林的静谧。在浓郁的花香里迷失许久,回过神来,她站在老旧的房屋前。
这是一座木头搭建的房屋,是用斧头一块块地修整,用砂石一块块的磨平的。看不到棱角,只有星星点点的光。
她凝视着半掩的门,木阶上覆了微尘,似有人于很久前远去,迟迟未归。
洛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阳光笔直的照进去,透过光芒,她看着方木桌、木凳、木床,没有灰尘,一切如新。
也许有人常来拂拭,也许这一切从未沾染尘烟。
桌上有一封信,折得齐整,黑色石头压着信封一角。一阵微风吹拂,洛心中忽有所觉,这封信在期盼着她。
不知年月的信等候了千万载,任岁月流转,世事变迁。她撕开信封,工整的字写在很短的白纸上。
它是那么短,短的令人心颤。
你好,陌生人:
我从未见过你的样子,也未听过你的声音,但我希望,你能慢慢看下去。希望这简短的文字不会令你心生困扰,也希望不会令你感到可悲可笑。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在梅谷生活,和母亲一起。在有记忆之前,有记忆之后。我从未问过父亲之事,不敢问,也不愿问。
记忆里,母亲总是坐在木阶上,看着她亲手种下的梅花。一看便是一天,时而叹息,在看不见我的地方悄悄哭泣。
母亲看的书里夹着一张纸条,记得它是这样写的:事物总有光明的一面,哪怕是再厚重的乌云,背后也有阳光流光溢彩。她时常看着纸条,尽管道理就在眼前,她也总是哭泣。就像厚重的阴云,透不过的永恒的阴霾。
母亲离去前,说了很多话,如今反倒记不清了。更令我惶恐的,是连她的模样也黯淡了。沐浴着光明的身影在迷雾里慢慢远去,只留下我一个人。我盼望听到她的声音,抚摸她的面容,但记忆就像一条永远无法缩短的路,我不停地追逐,却始终无法企及。
记得后来,来了一个人。那时母亲还未去世——请允许我言辞混乱,重拾搁置的笔墨,文字与我,早已陌路疏途。
他对母亲很好,对我也很好。但我总是很怕他,他很高、很壮,面容像周围冰冷的石块。虽然他总是尽力微笑,但我依旧害怕。
母亲很信任他,他们聊了很久很久,聊着那时我无法听懂的事情。那些话占据了所剩无几的时光。
母亲离去时,我记得那是梅谷的第一场雪。那天的梅花分外娇艳,红似火,红似血。母亲咳嗽着,倒在雪地上。
后来,母亲葬在屋后梅树旁,他对我说,“这是她最爱的花,记得常来看她。”
自那,我离开梅谷,跟着这个我惧怕的男人。从深山幽谷来到人间,一切恍如梦境。时常梦见母亲,无数次深夜哭醒。他始终陪伴着我,安慰着我。也许在这时,我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从未感受过的父亲般的温暖。虽然他不是我的父亲,却是陪伴着我的唯一活着的人。
十六岁那年,他教我魔法。无数次练习,无数次失败。我只想回去,回到母亲身畔,躲在梅谷里,永不出来。
他不允许回去,他叮嘱我说,“只有学习魔法,才能在这个世界生存。”十八岁那年,略有所成,我们激动地热泪盈眶。
如果没有后面的灾难,也许人生截然不同。邪恶之物袭击了我所在的城镇,为了保护我,他身负重伤。
他被送去治疗,此后消息全无。如那个年代所有失踪的人一般,徒留下家人在悲伤和痛苦中度过余生。
我逐渐学会适应痛苦,甚至已可微笑。只是这微笑是那般可怖,充满了晦暗疤痕。我执着地猎杀黑暗生物,那段岁月,究竟杀了多少,又究竟有多少次险些死去,如今也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是那个人。
梦中千百次的后悔,但不是为了我,而是因为他。如果我没有深入黑暗巢穴,没有被仇恨蒙蔽,那我该看得清身畔人的愁苦笑容,看得清他悲伤的表情。
他是多么纯粹的人,内里充满光明,美得令人心颤。和他相比,我更像一个身处光明,心却在黑暗的人。我不知道是否爱他,也不知道是否能够爱他。我这般残破的人,怎能容纳美好的爱情呢?
我真切的记得,那天他挥手向我告别,笑容几多悲伤,几多不舍。他笑着转身,扑向黑暗,在我惊惶的尖叫里奔赴永恒。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我是爱他的。当燃烧的光明驱散了黑暗时,滚烫的灰尘灼烧着冰冷的心灵。我终于醒悟,一切都不会回来了。仇恨毁灭了我,也毁灭了身畔的人。
我没有哭,也没有笑。一切缝合的被撕裂,痛苦几以麻木。我回到梅谷,又回到离别已久的家。
在这里,我又见到了他。他憔悴了许多,笑容依旧纯净。我望着他的面容,多想抚摸他的脸庞。但我们之间,隔了那么遥远的千里万里,那是一缕不肯散去的幽魂啊,他直到最后还在执念着我……多么希望,我们从未遇见。我不值得被爱,更无法爱别人。
我将我们合葬,在母亲的坟茔旁。记得那天,阳光驱走了连日阴霾,将大地照得流光溢彩。
那次取来的东西,放在箱子里。本想将它一并埋葬,但不知为何,我选择留下。作为报酬,请你收下吧。
不是什么困难无解的事,只想请你看看,屋后那两株梅花还在吗?
洛沉默地叠起信,郑重地放在信封里,她怔了好一会儿,擦去眼角泪珠,轻轻地把信放在怀中。
她站了许久,凝望着梅花——坟茔前,两株寒梅依旧,亭亭立于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