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住一晚,清晨吃过早餐,离开客栈。
穿过几片白桦林,小街和客栈被慢慢甩开。旧时的缩影残留在心间,罗青远沉默地向前走,维利卡多反射着明晃晃的白光。
依然见不到大黑鸦的踪影,似乎它们的确离去了……但罗青远心中隐隐不安,自从离开小街镇,这种感觉便挥之不去。仿佛有什么就在背后,用恶毒的目光窥视着。他多次回首,身后空无一人……
“你们感觉到了吗?”罗青远悄声道。
“嗯,昨夜便有感觉,仿佛有什么经过我的窗前……他没什么动作,悄悄远去了。”高沉声说道。
“昨夜?你可看清那是谁?”罗青远追问道。
“光线太暗,只看得出是个成年男人。他拿着什么,犹豫了一会儿,也许是发觉我已醒来,便放弃了。”
“他是偶然路过,还是有所图谋?”洛疑惑道。
“也许是路过,也许不是。他没再出现,清晨留意观察,并未看到身材相似的男人。”
“现在,我感觉有什么在追踪,会不会就是他?”
罗青远低声说了句,又回首看向远处的丛林。白桦林悄无声息,阳光被枝桠遮挡,看不清幽暗深处。
“咱们小心点,再走十余里,前面就是大路了。那里视野开阔,一切阴谋无所遁形。”他叮嘱一声,领先向前走去。如果真的有阴谋,必然会在离开林地前行动,他没有说,也不必说,这本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低矮的黄杨顺着清澈流水生长着,几棵白桦离得路径太近,灰白色树皮遗留着被车马碰撞的疤痕。几只小巧的歌鸲在山杨的细枝上鸣唱,颜色艳丽的是雄鸟,橄榄色的是雌鸟。
微风拂过,片片落花随流波渐行渐远。洛俯**子,掬起一捧水。清凉的水唤醒了疲乏的身子,她擦了擦脸,起身顺着河水向前走。
走了一小会儿,面前是低矮的石桥。石柱扎根于波涛中,阴暗处爬满青苔。桥下生满墨绿水草,几只白虾隐在草叶下,等候着迷途的鱼儿。
走过石桥,树木更显浓密。几棵红松压迫着小路,它越来越窄,三人的心也越来越紧。似乎有什么迫不及待的要出现了。
突然,一声脆响。左侧密林深处,传来枯枝折断声。众人循声望去,黑色身影徐徐走来。那里站着一个人,也可以说站着一个影子。
相隔数十米,谁也没有动。他站在枝桠繁密处,没有一丝阳光照下。洛死死盯着他的脸,脸上是不断翻滚的雾气,没有五官。罗青远站在前面,手里紧紧握着宝剑。空气慢慢凝滞,听不见流水和鸟鸣。
对峙良久,无面人慢慢转身,一步步走入黑暗里。在即将隐没于黑暗的刹那,洛突然叫道:“停下!”
灰色披风蓦地一顿,原地稍停,似乎在思索。但下一瞬,他归入阴影。
罗青远疑惑地看着洛,洛皱眉苦思,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叫他停下,但心中隐隐有感觉,那是一个熟悉的人。没有感觉到敌意和威胁,只有一种心意难平的失落。
“我感觉似乎认识他,亦或者说,他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但这个人是谁,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没有这种感觉,但也没感受到敌意。仿佛他只是来看看我们,或者说,看看你。”罗青远皱眉说道。
他们扭头看向高,高似乎从未注意。他正看着不远处枝桠上噤声的棕背伯劳,它嘴里衔着青虫,立在枝头,似乎在等候什么。
距此不远的丛林深处,一群影徒躺在树荫下动弹不得。无面人看着它们,挥挥手解除了禁制。几只大黑鸦飞上枝桠,颇具人性的黑色眼睛充满畏惧的看着无面人。
……
走出林地,来到开阔平坦的大路上,如芒在背的针刺感也消失了。众人在树荫下吃了午餐,休息一阵,继续向前走。
蔚蓝天空辽阔而高远,几朵白云悄悄遮住了阳光。顺势眺望远方,连绵起伏的青色一往无前,几片紫萝盛开着淡紫色花朵。清风拂过,银光自九天飞落,大地熠熠生辉。
徜徉在绿色海洋里,众人渐行渐远……一条枯黄的丝带在视野里将草原分割,那便是连接临坪和煦远的大道,也是北境的边界。
越过它,便离开了北境。南部是广阳和长河,它和龙沙江对岸的伏山、溪水两镇共属于浮崖山脉北麓城市。
临近大路,偶尔看得见路过的车马。天色渐暗,在荒野宿营是件很危险的事——野狼出没,稍不注意便会成为利齿下的食物。
傍晚,几片阴云从西北天空涌上来。洛坐在穹苍下,帐篷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她遥望着远方渐渐融入黑夜,不甘寂寞的星光透过厚重的云,轻轻地眨着眼睛。
午夜,乌云堆叠,天空飘起淅淅沥沥的雨滴。原野漆黑如墨,远方时而有狼嚎划破夜空。她披着一张薄毛毯,借着帐篷的空隙打量着外面。不知何时,她沉沉睡去。醒来时,天色依旧昏暗,勉强看得清周围光景。
雨水浸透了草叶,几枝残花不安地摇曳着。另外的帐篷里,高默默地坐着。他看着土岗下的泥泞草地,青草被什么动物践踏过,留下深深的痕迹。
罗青远提着剑从远处走来,他采了些野果,又捉了只野兔。野兔瑟缩着身子,绝望的眼睛看着前方。洛凝视着野兔,蹙着眉。片刻,她伸出手,解开绳子,放开了它。罗青远无奈地一笑,没有说什么。
吃过一顿冰冷的早餐,三人收拾起帐篷。兽皮帐篷虽然隔水,但经过一夜的冲洗,此时也有些湿了。等待它晾干的时候极其无聊,高提议生堆火暖暖身子,却被罗青远无情的拒绝。眼下不宜生火,他这般说。
约上午十时,东面来的风吹散了乌云,璀璨的阳光再次照亮大地。他们等了一阵,收拾起行囊,继续新的旅程。
一路上几乎没有遇见车马,上午耽搁太久,午餐也被迫推迟。一直走到下午二时,来到一片满是积水的路段前,他们才停下稍作休息。
吃完午餐,从一旁草地绕过这片泥泞路。前方隐隐有城镇缩影,离得太远,看不真切。又向前走了许久,轮廓慢慢变大。
煦远城的灰色城墙便屹立在天边,它看起来比远方的山岭更雄峻。几支竖立在城楼的深红色旌旗猎猎作响。
高楼与长空相接,似乎伸手便可摘得日月星辰。
走得近了,看得见灰褐色的城门和城内摆摊叫卖的商贩。三人精神大振,不觉间走得快了许多。
洛拿出地图,曲线有了新的变化。一根线绕开煦远,一直深入到城南的丛林里。
“怎么办?先入城,还是先去找碎片?”
罗青远看着一脸纠结的洛,沉思片刻,道:“先入城,然后打听消息。看看那片丛林有没有必须注意的地方。”
走进城的瞬间,有一种回到凤华的错觉。仅仅只是一瞬,这种感觉便消失了。洛打量着欢笑的人们,也许是与繁华城市来往密切,人们的脸上少了几分淳朴,多了些市侩。
洛走到卖糖葫芦的小贩前,递过几枚银币①,买了三根糖葫芦。罗青远和高接过去——这次两人的表情从容许多。
顺着宽阔的长街往前走,在十字路口走上第二条街道。那里有个客栈,牌匾不知是没有挂,还是早已剥落。
掌柜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自顾自地饮着酒。盘里的水煮花生所剩无几,酒坛也将要空了。
洛饶有兴味的看着掌柜,他专注地喝着。直至酒尽,方才抬头,恰好对上一双清澈眼眸。他笑了笑,干瘦的脸庞似乎因酒意而变得发红,“若要住店,请上二楼;若要吃饭,后厨里还有些吃食。”
放下行囊,罗青远走到后厨,端来一碟酱肘子、一盆红烧猪蹄、一碟水煮花生。他似乎毫不客气,有意看看掌柜究竟作何举动。
掌柜笑了笑,起身向后堂走去。三人吃完等候许久,掌柜也毫无动静。罗青远疑惑地走进去,赫然看到掌柜伏在案板上睡着了。
他百思不解,走出店门拦住一位行人,请教道:“这位先生……”问题还未说,矮青年笑着说:“你们是新来的吧?这家店吃饭住店从不要钱,究竟是什么原因,谁也不清楚。”
一连问了几人,答案尽皆如此。罗青远只好回到客栈,他坐在大堂,却不见洛的身影。高指了指后堂,罗青远疑惑地走过去,恰看到两人在聊着什么。
洛看见罗青远,挥手叫他进来。“这位是常先生。”她指着掌柜,介绍道。罗青远欲要发问,常青道:“看来我们很有缘,名字里都有个青字。”洛抿嘴笑了笑,常青注意到她的笑容,不自禁跟着笑了笑。
“说是客栈,其实只是个简陋的房子。虽然免费待客,但人却越来越少。也许是口味差,也许是服务差。反正是没人来了。”
“呃,您为什么要免费待客呢……”罗青远神情疑惑,他盯着对方的眼睛,力图寻找其中隐藏着什么。
“说来话长,倒是你们,你的这柄剑——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精灵铸造的吧?”常青绷起脸,面容又恢复了那抹忧愁。似乎在洛不笑的时候,他也不笑。两人保持着奇妙的同步,亦或者他是单单因为她的笑容而笑。
“嗯,据说出自乌米尔族。”
“乌米尔族。”常青点点头,“以前我也有这样一柄剑,后来失去了。也是乌米尔族的工匠铸造的,比这柄更长,更薄。”
“那太遗憾了。”
“遗憾?你是说失去那柄剑吗?诚然,那是一件令人感到遗憾的事。”常青的双眼渐渐无神,他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里。沉默了良久,他慢慢回过神,又道:“但比之更遗憾的事还有许多……你们要去那片林地,是这样吧?”
罗青远看向洛,见她点头,便低声道:“嗯。”
常青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晚上去,如何?”
洛看着两人,疑惑道:“为什么要晚上去?”
常青看向她,再看到那双清澈的眼睛时,他的神情一片恍惚,眼中有什么一闪而逝。“没什么,想告诉罗先生为何免费待客的答案而已。”
洛想了想,低声道:“如果夜间去,会不会见到那个‘无面人’?”
“无面人?什么无面人?”常青疑惑的看着她。
“嗯……脸上被一团雾气笼罩的人……好像是黑色长袍吧?有条灰色披风来着。”
“没见过,从未见过。”
与常青约定了今晚十时前去丛林,洛离开客栈,在长街上漫无目的的游晃。高依旧坐在桌前,低头沉思着什么。
贴近城墙的地方余下大块空地,几个孩童在树荫下玩耍。老人坐在山杨树下的石凳上,慈祥的看着稚嫩的孙儿。
洛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前和谐的一幕。眼前的身影与爷爷的音容慢慢重合,仿佛老人跨越了山海,从遥远的地界来到她的身畔。
叫卖糖葫芦的声音惊醒了沉思的洛,她回过神看了看孩童们,又看了看老人。洛站起来,买了几根糖葫芦,递给围上来的他们。
老人走过来向她致谢,在小孩子清脆的道谢声中,她隐去苦涩,只带着浅浅笑容转身离开。
途径一片池塘,莲叶青碧,莲花粉红。昨日凋谢的花残留下小巧的绿色的莲蓬,几尾锦鲤留恋着落花,久久不肯离去。
她看着荷花,直到日落——亭台楼阁的倒影沉浸在夜幕里。
回到客栈,高起身相迎。洛好奇地看着他,问道:“看你魂不守舍,在想什么?”
高摇头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故乡的一些事罢了。”
洛“哦”了一声,没有多问。常青坐在桌前,等候着缓缓走来的时间。他的面前放着一柄剑,城里最普通的铁匠打造的最普通的剑。与横在它旁边的精灵宝剑相比,它是多么朴实无华。
罗青远神情凝重,仿佛这柄剑给他带来莫大压力。洛看了看他俩,又看了看剑。剑锋有很多缺口,想必已用了很久。
“为什么不换柄剑呢?它看起来不太锋利了……”洛轻声道。
“用得习惯了。”常青淡淡道。
待十时整,常青拿起剑,一跃而起。他率先走出门,余光瞥到洛跟着出来,诧异道:“你们跟着做什么?”
洛疑惑道:“怎么了?不是去丛林吗?”
常青道:“是去丛林,但你俩不能跟来。那里太危险了,不适合你们。”
洛闻言看向罗青远,罗青远苦笑道:“就让他俩跟着吧,不跟来的话,他们不会安心待着的……”
常青摇头道:“不行!”
洛没有再出声,她走进房间,去取了行囊里的另外两柄剑,还有星戒。久被遗忘的星戒泛着淡白色光晕,似乎很高兴他们又记起它。
常青打量着星戒,半晌,柔声道:“好吧,你们可以跟着,但要摘下它……我可不想在黑暗里太引人注目。”
“黑雾林在临坪西南七里外,进去后一定要跟紧我。”常青不放心的叮嘱道。
皓月当空,繁星隐没。淡白月华照在大地,灰色草地仿若披上一重薄纱。四周寂静无声,起初尚有虫鸣,走上一阵,鸣叫声也消失了。
万物在静谧里沉睡,黑雾林仿佛感受到什么,密林深处浓雾翻腾。
走进黑雾林,常青在最前面,罗青远紧随其后。高和洛紧紧跟随,不敢离得太远。这片密林拥有着什么,使得月光也无法穿透。
待迷雾将身畔一切事物吞噬时,常青止住脚步。他的面前是一群影徒——腐烂的血肉里流露着对生命的贪婪。
他俩没有多余动作,迅疾剑光收割着影徒的生命。或许已不配称之为生命,只是苟延残喘之物罢了。
“这里是黑暗爪牙的巢穴?”罗青远喘了口粗气,问道。
“嗯。”
“你来了多少次?”
“一百三十七次,三年零七个月。”
“为何要来?”
“复仇!”
声音再次沉浸在杀戮里,洛的脸色苍白,她见过影徒,但未见过这么多。此时,她隐隐有些后悔跟来了。
高挥剑砍断一只抓向洛后背的手臂,低声道:“小心些!”
常青极其熟练地削飞一颗又一颗腐烂的头颅,腥臭的血液在灰色土地上积聚成水洼。不知为何,影徒们慢慢退去。杀戮终止了,迷雾也消失了。
地上的所有血肉不翼而飞,林地突然变得空旷。前面是一片湖泊,银色浪花翻涌。
罗青远怔住了,嘶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常青看着湖水,缓声道:“幻境罢了,现在才是黑雾林的真实面目。”
洛被眼前的场景惊的呆了……待她回神,拿出地图。线条指引着前方,就在湖畔。她慢慢向前走,常青急忙拦住,沉声道:“不要往前了!”
“为什么?”
“前面湖泊里,隐藏着一个极其恐怖的怪物。”
洛迟疑片刻,坚决道:“我必须去那里。”
常青疑惑地看着她,见她执意,只好放下手。洛蹑手蹑脚的往前贴近,临近湖水,她突然弯腰,捡起一块金色物件。
当她从欣喜里清醒过来,看到湖水里庞大的怪物时,刹那间,脸上血色褪尽。几人连忙冲过去,站在她身边。
那是一个巨人,生着四臂双头,看不清究竟有多大。暗色湖水冲刷着发白的尸体,巨人怒目圆睁,无神的眼睛望着死寂的天空。
它的眉心有个圆孔,似乎被什么穿透。几人骇得说不出话,无论是巨人,还是杀死巨人的东西,都是他们难以想象的存在。
洛低头看着手上“大地之神拉西鲁”的信物,犹豫着没有立即放上去。神灵右手握着长矛,左手捧着一块泥土。他注视着太阳神,单膝跪下,似乎在请求什么。
常青忽然哭了。
他断续地说着话,洛仔细地听,听了许久,终于明白了他的过往,以及仇恨。
一对误入黑雾林的夫妇,一段无法忘却的过往……妻子挽救了丈夫,被爪牙们无情地夺去了鲜活的生命。
那是幻境,却是能够杀死人的幻境。
进入黑雾林之前,谁也不知道会走入一个恶魔的梦境……
洛看着常青,突然明白了——他不是向黑暗复仇,是在向自己复仇。这么多年,他痛恨的已不仅是恶魔,还有那个被妻子救下的自己!
所有的一切,只是施加在内心上的折磨和枷锁。
巨人静静躺在湖水中,常青擦去泪水,看着它。不知多久,一抹月光穿透重重枝桠,笔直的照在他的脸上。
常青若有所觉,恍惚中,湖水里走来朦胧身影。
他微笑着,纵身相迎。